永昌帝那道上斥下察、模棱两可的旨意,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帝国僵滞的盐铁政坛激起了滔天巨浪。斥责是给守旧派看的,表明皇帝并未完全偏离祖制;核查则是给格物院和务实派留的门缝,意味着变革并非毫无可能。这道精心平衡的旨意,瞬间将格物院及其掌控的云州矿场,推到了整个朝野目光汇聚的焦点。
很快,由户部、工部、兵部三方官员组成的联合核查小组便宣告成立。户部派来的是个精于算计、面色冷硬的主事,名叫孙乾,据闻是钱益之的门生;工部来的则是个老成持重、对冶炼颇有研究的老郎中,姓吴;兵部代表则是一位与陈野在军工上有过接触、对优质铁料重要性心知肚明的员外郎,姓赵。这三人组合,本身就充满了微妙的制衡与博弈。
核查小组离京南下,首奔云州的消息传来,格物院上下顿时绷紧了弦。苏芽在云州严阵以待,将矿场、冶炼坊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数据报表准备得清清楚楚。陈野则坐镇京城,一边通过徐元亮架设的试验性电报线路与苏芽保持密切联系,一边琢磨着怎么给这次核查加点“料”,让结果更能朝着有利于格物院的方向倾斜。
“光让他们看矿场和账本还不够,”陈野在“掏金作战室”里踱着步,对刘明远和沈括说道,“得让他们亲眼看看,咱们这‘新铁’,到底比官铁局那堆破烂强在哪儿!光看数据,那帮老学究(特指孙乾)能找出八百个理由挑刺!”
他立刻下令,让鲁大锤从火炮总局紧急调拨一批用云州精铁打造的、性能最优的制式枪管、炮栓,以及几件专门为这次核查“表演”准备的、需要极高强度和韧性的特殊构件样品,快马加鞭送往云州。同时,他亲自口述,让沈括数据局准备了一份图文并茂、对比强烈的报告,将云州铁与官铁局铁料在强度、韧性、耐腐蚀性、铸造良品率等关键指标上的数据差异,用最直观的图表呈现出来。
“记住,”陈野叮嘱即将随样品一同前往云州的格物院技术代表,“到时候,别光说不练!当着他们的面,用咱们的铁和官铁局的铁,打同样的东西,看谁先打出来,看谁打得好!再搞个拉力测试,把铁棒首接到拉断为止!用事实扇他们脸!”
数日后,核查小组抵达云州格物矿场。苏芽一身利落的工装,不卑不亢地接待了三位钦差。矿场内,井井有条的开采面、规划科学的选矿流程、尤其是那座利用水力驱动、炉火熊熊的新式高炉,让见多识广的工部吴郎中也暗自点头。孙乾则板着脸,拿着账册,逐项核对矿石产量、用工成本、物资消耗,试图找出任何可能存在的虚报或贪墨,结果却发现账目清晰得令人发指,与数据局模型预测高度吻合,竟寻不到丝毫破绽。
真正的交锋,发生在冶炼坊外的测试场上。苏芽按照陈野的指示,命人摆开了阵势。一边是码放整齐的云州自产银灰色生铁锭和亮白色的精钢棒,另一边则是从附近官铁局调拨来的、颜色暗沉、表面甚至有些蜂窝眼的老式生铁。
“诸位大人请看,”苏芽声音清亮,指着场地中央,“这是我们格物院云州矿场自产铁料,与官铁局提供铁料的对比测试。”
首先进行的是锻造测试。两名经验丰富的铁匠,分别使用云州铁和官铁局铁,锻造同一规格的腰刀。只见使用云州铁的铁匠,锤落火星四溅,铁胚延展顺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柄寒光闪闪、刀身笔直的腰刀便已初具雏形。而使用官铁局铁的铁匠,却锤得异常吃力,铁胚不仅难以伸展,还多次出现细微裂纹,最终成型的刀身也显得有些扭曲,光泽暗澹。
高下立判!
孙乾脸色有些难看,强自镇定道:“锻造之术,亦有高低,不足为凭!”
苏芽微微一笑,并不争辩,示意进行下一项——强度测试。工匠们将两根同样粗细的铁棒分别固定在特制的拉力机上,一头用绞盘缓缓加力。随着绞盘转动,官铁局的铁棒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率先弯曲、变形,最终在达到某个力道时,“崩”的一声脆响,断成两截!而云州的铁棒,虽然也被拉得细长,却依旧坚韧地连接在一起,直到力道远超前者,才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声!
这视觉和听觉的冲击,远比干巴巴的数据更有说服力!兵部的赵员外郎眼睛发亮,忍不住上前抚摸那云州铁棒的断口,只见断口呈纤维状,显示出极佳的韧性,而官铁局铁棒的断口则呈脆性的结晶状。
“好铁!真是好铁!”赵员外郎忍不住赞叹,“若边军刀甲、火炮皆用此铁,威力何止倍增!”
最后是那几件“表演”用的特殊构件测试。其中一件是带有复杂内部空腔的炮门模型,要求一体铸造成型,对铁水的流动性和铸件的完整性要求极高。官铁局的工匠尝试了数次,不是浇不足就是出现沙眼、裂纹。而格物院的工匠,利用改进的泥范和精心控制的铁水温度,一次浇铸成功,得到的铸件内壁光滑,结构完整!
这一连串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面前,就连最挑剔的孙乾,也张了张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工部吴郎中更是围着那几件成功的铸件,啧啧称奇,仔细询问着工艺流程。
核查小组在云州盘桓数日,所见所闻,皆是格物院高效、规范、技术领先的生产场景,以及那实实在在、品质远超旧法的铁料。孙乾虽然心有不甘,试图在报告措辞上做些文章,但在赵员外郎的坚持和吴郎中的客观描述下,最终形成的核查报告,还是不得不承认了格物院云州矿场在铁料生产上的巨大优势,以及其“官督商办”或“以铁抵需”模式在提升质量、降低成本方面的潜在价值。
报告送回京城,立刻引发了新一轮的朝堂震动。钱益之、王文炳等人拿着报告,虽然还能鸡蛋里挑骨头,指责格物院“僭越”、“耗费过巨”,但在那份详实的对比数据和兵部明显偏向的支持下,他们的反对声音显得苍白无力。
而就在朝堂为云州铁料争论不休时,黑皮那边,关于“开海”的试探,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手下的精干人员,通过几层关系,接触到了东南沿海一股亦商亦盗、被称为“浪里蛟”的海上势力。这股势力常年活跃于外海,对周边岛屿和扶桑、琉球等地的情况颇为熟悉。
初步传回的消息令人振奋:位于东南海外约数百里的一串群岛(疑似流求),确有露天优质铁矿苗,易于开采!更关键的是,扶桑国某些藩主,对来自大炎的丝绸、瓷器、以及……格物院出产的一些新奇玩意儿极感兴趣,愿意用大量的白银和其国内盛产的高品质硫磺进行交换!硫磺,正是改进火药性能、甚至可能用于未来“太阳石”研究的关键物资!
“好!太好了!”陈野接到黑皮的密报,兴奋地一拍桌子,“陆路不通,海路通!铁和硫磺都有着落了!告诉那边,可以先小批量试探着交易!用咱们的丝绸、瓷器和玻璃镜(格物院化工坊最新产品)去换!注意安全,避开官府的巡海船!”
一条潜在的、绕过国内重重封锁的海外资源渠道,就这样在暗处悄然成型。陈野这把“粪勺”,在奋力撬动国内僵化体制的同时,又将触角伸向了更为广阔的海洋。
朝堂之上,关于云州铁料的争论持续了数日。永昌帝在反复权衡后,终于再次下旨。旨意中,依旧申饬了格物院“不循旧例”之举,但却明确准许,云州矿场所产铁料,在满足格物院自身军工及民用需求后,多余部分,可经工部、兵部联合核定数量与价格后,首接用于抵充朝廷部分军械制造经费,或由户部按“优于官价”的价格进行收购。同时,要求格物院将相关冶炼技术“酌情呈报工部,以资借鉴”。
这道旨意,虽然没有完全实现“官督商办”,但却打破了铁料必须全部交由官铁局的死规定,为格物院争取到了宝贵的自主空间和更合理的利润!无疑是一次重大的胜利!
消息传到格物院,上下欢腾!刘明远激动得老泪纵横,沈括和李明远抱在一起,鲁大锤更是兴奋地抢起大锤,差点把新做的拉力测试机给砸了。
陈野看着欢呼的众人,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依旧冷静。
“别高兴得太早。”他对围拢过来的核心骨干们说道,“这只是一小步。铁料的枷锁松了点,但盐、漕运,还有朝中那帮老家伙,都还在那儿盯着咱们呢。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海外那条线,得抓紧!陆上的规矩他们能定,海上的规矩,咱们得自己去争!”
这把无孔不入的“粪勺”,在亮出了令人信服的技术底牌后,终于在国内最坚固的垄断壁垒上,撬开了一道裂缝。而它的目光,已然投向了更遥远、更未知的蓝色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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