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骑着马,独自穿行在茫茫沙海之中。风卷着黄沙打在脸上,带着熟悉的粗粝感,但他的心境却与以往任何一次回寨都截然不同。以往是劫掠归来的放松或任务完成的汇报,心中盘算着能分到多少战利品,或者担心着座山雕的喜怒。而这一次,他怀里揣着的不是金银,而是一小罐沉甸甸的“漠北红”和一番更沉重的话语。他感觉自己像个信使,携带着一个足以颠覆黑风寨现有秩序的消息。
当他熟悉的那片位于隐蔽沙谷中的山寨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时,一种莫名的陌生感涌上心头。曾经觉得威风凛凛的木栅栏和哨塔,此刻看来竟是如此简陋、破败,与云漠县那虽然残破却充满生机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什么人?!”哨塔上传来警惕的喝问,弓弦拉紧的声音在风中清晰可闻。
“是我!黑虎!”黑虎勒住马,高声回应。
“二当家?你……你怎么回来了?其他兄弟呢?”哨塔上的马匪显然认出了他,语气充满了惊疑。按照惯例,出去行动这么久,要么满载而归,要么……就回不来了。像黑虎这样单人匹马、看上去也没带什么财物回来的,极其罕见。
寨门吱呀呀地打开,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马匪探出头来,看到果然是黑虎,更是面面相觑。
黑虎驱马入寨,目光扫过熟悉却又感觉分外萧索的寨子。几个面有菜色的妇孺躲在土屋门口偷偷张望,看到他,又迅速缩了回去。一些无所事事靠在墙根晒太阳的马匪,也都投来疑惑、探究的目光。整个寨子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绝望,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甚至……更糟了。
他直接走向那座最大的、属于座山雕的土石屋子。
屋内,座山雕正就着一小碟咸的发苦的豆子,喝着浑浊的土酒。他年纪约莫四十多岁,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看到黑虎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酒碗,沉声道:“黑虎?你还活着?其他兄弟呢?东西呢?”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最关心的依旧是人员和财物。
黑虎没有回答,而是走到桌前,将怀里那罐“漠北红”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这是什么?”座山雕皱眉看着那粗糙的陶罐。
“云漠县的特产,叫‘漠北红’。”黑虎平静地回答,“我带来的兄弟,折在云漠县了。我没死,是因为我投降了。”
“什么?!”座山雕猛地站起,脸上刀疤扭曲,勃然大怒,“你投降了?!你还有脸回来?!老子剁了你!”说着就要去抓靠在墙角的马刀。
“大当家!”黑虎声音陡然提高,毫不畏惧地迎着座山雕暴怒的目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听完之后,要杀要剐,我黑虎绝不皱一下眉头!”
他的镇定和决绝让座山雕动作一滞。座山雕死死盯着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却依旧按在刀柄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
黑虎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从如何中辣椒阵埋伏讲起,讲到被俘,讲到在云漠县的所见所闻:那个行事古怪却颇有手段的县丞陈野,那个能变废为宝、将羊毛变成军队抢手货的少女苏芽,那些靠着自己双手清理街道、修补房屋就能换来活命饼子、甚至还能分到工钱的百姓,那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场面,以及……那让他灵魂都受到冲击的第一次分红。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实地叙述,但越是平实,越是让座山雕和他悄悄围拢过来的几个心腹感到难以置信。
“放屁!”座山雕的一个亲信忍不住骂道,“黑虎,你他娘的是不是被灌了迷魂汤?云漠县那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这光景?还分钱?骗鬼呢!”
黑虎没有争辩,只是拿起那罐“漠北红”,打开封口。顿时,那股霸道浓烈的辛香再次弥漫开来,与屋内浑浊的酒气和汗臭味格格不入。
“这就是用打败咱们的辣椒做的。”黑虎看着座山雕,“那个陈县丞,不仅能用辣椒打仗,还能把它变成美味,卖到军队,一罐值两百文!大当家,咱们上一次抢到价值两百文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为了那点东西,咱们又折了几个兄弟?”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一个马匪的心里。他们回想起来,上一次像样的收获,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每一次行动都伴随着风险和人命的代价,分到每个人手里的,却越来越少。
座山雕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死死盯着那罐红艳艳的辣酱,鼻翼翕动,那股香气让他嘴里发苦的唾液都不自觉地加速分泌。他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确实勾人。
“那个陈野……他让你回来,想干什么?”座山雕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审慎。
“他让我给寨子里的兄弟们带句话。”黑虎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云漠县的大门,向所有愿意放下刀、凭力气吃饭的人敞开。去了,就是云漠县的护商队,受县衙庇护,干活就有饭吃,有功就有赏,活得堂堂正正。不愿意去的,也不强求,但若再与云漠县为敌,绝不留情。”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感,看向座山雕:“至于大当家你……陈大人说,你若愿意去,他给你留个位置,但必须守他的规矩。你若不愿……”
后面的话黑虎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风沙的呼啸声。
放下刀?去当什么护商队?受一个芝麻小官的管辖?这对于横行沙海多年的座山雕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下意识就想拒绝,想拔出刀砍了眼前这个“叛徒”。
可是,当他目光扫过桌上那罐“漠北红”,扫过周围亲信们那虽然不敢明言、却明显流露出动摇和期盼的眼神,再想到寨子里越来越艰难的境况,想到官府可能随时到来的围剿……那股凶悍之气,竟像是被戳破的皮筏,慢慢地泄了下去。
挣扎,剧烈的挣扎,写满了他那张狰狞的脸。
与此同时,镇北堡,西境总兵李锐的驻地。
赵虎带着第二批货物,以及精心包装的十罐“功勋辣酱——漠北红”,再次见到了后勤官孙大人。这一次,他按照陈野的嘱咐,不仅带来了货物,还带来了一段“故事”。
“……孙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漠北红’啊,用的辣椒,就是前些日子咱们云漠县用来打退黑风寨马匪的同一种!”赵虎绘声绘色,带着几分自豪地描述着,“当时那叫一个惊险,马匪嗷嗷叫着冲过来,咱们陈大人临危不乱,就用这辣椒面,漫天一撒!好家伙,那些马匪当时就哭了,不是吓的,是辣的!屁滚尿流就跑了!哈哈哈!”
孙后勤官和几个凑过来的军校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爆发出阵阵大笑。
“还有这辣酱的方子,”赵虎又指着苏芽方向(虽然人没来),“是咱们县里一个叫苏芽的小姑娘,爹娘都没了,自己咬着牙,一遍遍试出来的!咱们陈大人说了,这辣酱里,有咱们云漠县不怕事、敢折腾的魂儿!”
这番说辞,经过陈野的“艺术加工”,再由赵虎这憨厚汉子用带着泥土气息的语言讲出来,效果出奇的好。它不仅仅是在卖辣酱,更是在传递一种顽强、智慧、甚至带点传奇色彩的印象。
孙后勤官拿起一罐“漠北红”,摩挲着粗糙的罐身,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和欣赏。“好一个‘功勋辣酱’!好一个云漠县!”他朗声笑道,“这东西,咱们军营要了!以后每月至少送五十罐过来!不,一百罐!让弟兄们都尝尝这打败过马匪的滋味!也沾沾你们云漠县的硬气!”
他当场爽快地结算了这批羊毛和皮货的货款,并且预定了下一批货物,对“漠北红”更是给出了长期收购的承诺,价格依旧优厚。
消息很快在镇北堡军营里传开。关于云漠县用辣椒面打败马匪的故事,以及那味道霸道、出身不凡的“功勋辣酱”,成了军士们枯燥生活中的一剂调味料和谈资。“漠北红”之名,随着军队的渠道,开始悄然在西境流传。
而当黑水城的周扒皮,通过眼线得知镇北堡不仅大量收购云漠县的羊毛,还对一种叫什么“功勋辣酱”的东西青睐有加,甚至将其与剿匪战功联系在一起时,他气得差点掀了桌子。
“功勋辣酱?我呸!陈野小儿,安敢如此!!”周富贵肥脸扭曲,他感觉自己不仅没能掐死云漠县,反而让对方踩着黑风寨的“尸体”,把名声打到军队里去了!这简直是在他脸上啪啪作响地抽耳光!
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慌和更深的嫉恨,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而在黑风寨,经过一夜痛苦的挣扎和与几个老兄弟的密谈,第二天清晨,座山雕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召集了所有寨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把跟随他多年的马刀,用力插在了身前的土地上,刀身嗡鸣。
他看着下面一张张或麻木、或期盼、或不解的脸,声音沙哑而沉重:
“兄弟们,黑风寨……散了!”
“我座山雕,决定……去云漠县。”
“愿意跟我走的,收拾东西!”
“不愿意的……各自……寻活路去吧!”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随即,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低低的啜泣声、释然的叹息声,以及……大部分人都开始默默收拾行装的行动。
曾经横行一时的黑风寨,在内部生存的压力和外部“另一种活法”的吸引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它的终局。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陈野,此刻还在云漠县,算计着如何利用“漠北红”带来的名声和收益,去搞到他心心念念的——红薯种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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