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秦永泰在驿馆房间里踱了第八个圈。桌上摆着的云州本地早点——小米粥、咸鱼干、贴饼子,他碰都没碰。窗外天色大亮,码头上又开始了一天的喧嚣,可陈野说好的“样品展示”,却迟迟没有动静。
“部堂,您多少用些……”随行的老员外郎低声劝道。
“用个屁!”秦永泰终于忍不住骂了句粗口,意识到失态,又压低了声音,“那陈野分明是在晾着咱们!什么样品展示,怕是早就准备好了推托之词!”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府衙小吏恭敬地敲门进来:“秦部堂,陈国公已在试验场等候,请您移步观摩。”
秦永泰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官袍:“带路。”
后山试验场今天特意清理过,沙土地压得平整,四周插着彩旗。场地一侧搭起了凉棚,摆着桌椅,桌上居然还放着茶水果子。陈野就蹲在凉棚外头的石墩上,正跟沈括指着场地中央几个盖着油布的东西说着什么。鲁大锤、徐元亮、刘明远都在,连黑皮也抱着手臂站在阴影里。
见秦永泰来了,陈野这才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笑眯眯迎上来:“秦部堂早!昨夜休息得可好?咱们云州这穷地方,驿馆简陋,委屈部堂了。”
秦永泰挤出笑容:“尚可。国公所说的样品……”
“都准备好了!”陈野大手一挥,“就等着部堂来检阅!来来,部堂请上座,咱们边看边聊。”
众人入座。陈野对沈括点点头。沈括有些紧张地推了推眼镜,走到场地中央,清了清嗓子:“今日……今日为秦部堂及工部诸位大人,展示格物院近期部分成果。首先,是‘梯度蓝焰铁’不同规格板材的强度测试。”
他示意两个工匠掀开第一块油布。下面立着三块大小厚度不一的铁板,表面泛着从深蓝到浅灰的渐变光泽。旁边摆着个简易的测试架,架子上吊着个沉重的铁锤。
“这三块板材,厚度分别为三分、五分、八分。”沈括介绍,“我们将用同一重量铁锤,从同一高度自由落下,测试其抗冲击能力。”
工匠拉动绳索,铁锤升起,然后松开。“铛!”一声闷响,铁锤砸在最薄的那块板上。板材勐地一震,向后弯曲,但并未破裂,表面留下一个浅坑。
秦永泰带来的工匠头目忍不住站起身,凑近去看。只见那浅坑周围只有细微的放射状裂纹,板子整体依然完整。“这……三分薄板,竟能抗住如此重击而不碎?”
沈括点头:“因是梯度结构,表层最硬,内里韧性渐增,故而能吸收冲击,不易脆裂。”
接着测试五分板和八分板。铁锤砸下,五分板只有轻微凹陷,八分板更是几乎纹丝不动,只发出清越的回响。
秦永泰眼睛都看直了。这性能,远超工部所能冶炼的任何铁料!若用于盔甲、盾牌、战车……
“沈先生,”秦永泰忍不住开口,“此铁冶炼,一炉需费几何?日产多少?”
沈括看向陈野。陈野接过话头,一脸“憨厚”地掰起手指:“部堂,这个嘛……‘蓝纹矿’难得,一炉最多投三十斤,多了效果就不好。加上特制的燃料、控温的焦炭、还有老师傅的工钱……这么一炉百斤左右的‘蓝焰铁’,成本嘛,大概得……嗯,二百两银子出头。”
“二百两?!”秦永泰身后一个主事失声叫道,“普通精铁一炉才不到五十两!”
“所以说是宝贝嘛。”陈野摊手,“好东西自然贵。而且这还只是材料钱,没算沈先生他们搞研发投入的上万两银子。目前咱们矿场那边,三座高炉专门炼这个,一天也就能出个五六百斤,还得看矿料供应跟不跟得上。”
秦永泰心里飞快盘算:五六百斤,按二百两成本算,一天光材料钱就过百两银子!这还没算人工、损耗……工部要推广,根本承担不起!
“那……能否降低成本?”秦永泰不甘心地问。
“正在努力!”徐元亮接话,他走到另一块油布前,“这是我们试制的‘蜂窝复合板’样品,主要用于非承重部位的防护和隔断。”
油布掀开,露出几块大小不一、布满规则孔洞的板子。徐元亮拿起一块,单手就能轻松举起:“此板厚一寸,重量只有同等面积实心铁板的四成,但防御箭矢和火铳铅子的效果,能达到七成以上。更重要的是,它防火、防潮,中间夹层还能填充吸音隔热材料。”
他让工匠演示。一个护卫用制式步弓在三十步外射箭,箭矢钉在板上,入木三分便卡住了,未能穿透。又用缴获的倭寇火铳在二十步外射击,铅子嵌在表面,板子背后只有轻微凸起。
秦永泰再次心动——这要是用于城防工事、营房建设,能大大减轻负重、提高防御!
“此板成本几何?”他急切地问。
刘明远拿出账本,翻到某一页,念道:“目前试制阶段,单块一尺见方、厚一寸的蜂窝板,物料成本约一两二钱银子,工费约八钱,合计二两。若量产,工费可降至五钱,但物料成本难降,因其中陶粒需特制,防火油剂也需调配。”
二两银子一尺见方!秦永泰心里凉了半截。一面普通的包铁木盾才多少钱?这玩意儿好是好,可朝廷用不起!
陈野察言观色,适时叹气:“唉,咱们也愁啊。东西是好东西,可成本下不来,只能小规模用用。所以沈先生他们日夜琢磨,就是想找到更便宜的材料和工艺。部堂,工部人才济济,要是能帮咱们想想办法,降低成本,那真是功德无量了!”
秦永泰嘴角抽了抽——我来是学技术的,怎么变成帮你们解决问题了?
“接下来是火器类展示。”沈括调整情绪,走到第三块油布前。油布掀开,露出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架,上面固定着六支粗短的圆筒,圆筒尾部有引信孔。“这是新设计的‘六连发火箭巢’。可单发,也可齐射。”
他示意护卫点燃引信。“嗤嗤”声中,六支火箭拖着白烟依次射出,飞出百余步后接连爆炸,在远处沙土地上炸出几个浅坑。虽然用的是训练弹,但声势和覆盖范围已经相当可观。
“此火箭射程一百五十步,齐射可覆盖方圆十丈范围。”徐元亮补充,“主要用于对付密集步兵或轻型船只。缺点是重量大,装填慢,一次齐射后需拆卸重新装药,约需一刻钟。”
秦永泰已经有些麻木了:“造价?”
“单支火箭,装药为‘丙三号’改良型,物料加工费合计约五钱银子。”刘明远翻账本,“发射架为精铁铸造,带简易瞄准机构,造价……十二两。”
秦永泰默默算账:一个发射架加六支火箭,一次齐射的成本就是十五两银子!打出去就没了!工部造的传统火炮,一门才多少钱?虽然射程和威力不同,但这消耗也太……
最后的重头戏来了。沈括和徐元亮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走到最大的一块油布前。两人亲自掀开油布——
下面是个半人高、用厚铁板焊成的密封方箱,箱体上接着几根粗铜管和压力表,正面有个带观察窗的小门。箱子旁边,放着一个西瓜大小、表面有规律凸起的铁球,铁球上也有引信装置。
“此乃……‘戊七-甲型’火药的特殊施放装置。”沈括声音有些发干,“以及一枚‘甲型’爆破弹样品。”
秦永泰等人好奇地围上去。那铁箱看着就沉重结实,不像寻常火器。
徐元亮解释道:“‘戊七-甲型’威力极大,但稳定性仍不如‘丙三号’,直接点燃引爆风险过高。所以我们设计了这套‘压力喷发装置’。将定量火药装入箱内密封,通过点燃助推药,产生高压气体,将主装药以雾化形式高速喷出,在远处空中或目标表面二次引爆,以此提高安全性并控制爆破方向。”
他指了指那个铁球:“这是配套的爆破弹,外壳为生铁铸,内衬‘戊七-甲型’装药,采用延时引信。可用于攻坚、破船。”
“能否……演示?”秦永泰嗓子有些发紧。
陈野站起身:“部堂,这东西动静太大,咱们得退远些,到那边山岩后面观看。”
众人退到百步外的掩体后。沈括和徐元亮亲自操作,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铁球放入特制的抛射器中,调整角度,然后点燃引信。
“嗤——”
铁球被抛射出去,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二百步外一片早就清理出来的乱石堆里。
短暂的寂静。
然后——
“轰!!!!!!!”
地动山摇!
一团炽烈到刺眼的火球勐然膨胀开来,瞬间吞没了那片乱石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巨兽怒吼,气浪裹挟着碎石、尘土、硝烟冲天而起,形成一团小小的蘑菇云!即便隔着百步,众人都能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扑面而来的热风中带着焦糊味!
爆炸持续了数息才渐渐平息。待烟尘稍散,众人望去,只见那片乱石堆已经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一个直径近三丈、深达数尺的焦黑大坑,坑边缘的泥土被高温烧得板结发亮。
死一般的寂静。
秦永泰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带来的工部官员和工匠,全都目瞪口呆,有几个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陈野掏掏耳朵,咧嘴道:“动静是大了点。不过部堂您看,这威力,用来炸城墙、炸船,够劲吧?”
秦永泰勐地回过神,抓住陈野的胳膊,声音发颤:“此……此物造价多少?!可能量产?!”
陈野看向刘明远。刘明远合上账本,面无表情地报数:“‘戊七-甲型’火药,目前月产不超过五十斤,每斤物料及提纯成本,约八十两银子。压力喷发装置,单套造价三百两,需定期检修更换部件。爆破弹,外壳铸造及装药,单枚成本一百二十两。方才演示用掉的这一枚……合计成本约二百两。”
“二百两……一枚?”秦永泰眼前发黑。刚才那一下子,就炸掉了二百两银子!这哪是打仗,这是烧钱!
“所以咱们也就试制了几枚,平时根本舍不得用。”陈野一脸“肉疼”,“这东西,也就关键时刻吓唬吓唬人。真要大规模用,朝廷怕是……用不起。”
秦永泰颓然坐下,心中那点“带些好东西回去立功”的念头,被这一个个天文数字砸得粉碎。东西是好,可这成本……工部要是敢报上去,户部非得跟他拼命不可!
陈野蹲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部堂,不瞒您说,昨夜我接到兵部密信,说北境匈奴异动,陛下有意调咱们的新式火器北上助防。我心里也急啊!国事为重,可这些东西……它实在金贵。您看,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就说云州技艺虽有些新奇,但成本高昂,工艺复杂,难以量产,用于北境防务……怕是杯水车薪,反倒耽误了正经的军械供应?”
秦永泰勐地看向陈野,瞬间明白了——这小子早就料到了!这一出“样品展示”,根本就是个坑!先让你眼馋,再告诉你用不起,最后还让你帮忙推掉征调的差事!
可他偏偏没法反驳。那些成本数字听起来离谱,但看刚才那爆炸的威力,投入必然巨大。陈野说的也是实情——这些东西好是好,可朝廷用不起,强要了去,也是摆设。
“国公……真是用心良苦。”秦永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分忧嘛。”陈野笑得真诚,“当然了,若是工部真想合作,咱们也可以谈谈别的。比如,‘蓝焰铁’和‘蜂窝板’的工艺,我们可以派工匠去工部指导,但得按教会的人数、时间收费,或者……工部采购咱们云州产的成品,价格可以优惠。再比如,咱们可以帮工部改良现有的火器配方,提升威力,但改良的技术算咱们的,工部每生产一批,得分我们一点‘技术抽成’。这些都是双赢的法子,部堂觉得呢?”
秦永泰看着陈野那张看似憨厚实则精明的脸,突然觉得心累。这哪是什么边陲痞官,这分明是个披着羊皮的奸商!偏生他还占着理,握着货,让你无可奈何。
远处,试验场的烟尘终于散尽,只留下那个触目惊心的大坑,像一张嘲笑的嘴。
秦永泰知道,这次云州之行,他什么实质的东西都带不走了。能带回去的,只有一份充满惊叹和遗憾的奏报,以及……对这个“痞子国公”更深的认识。
陈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望着北方天空,心里默默盘算:北境的麻烦,怕是躲不过。但这“样品课”至少画了条线——想白拿,没门。想合作,拿钱来谈。
而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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