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的信和陆建军的提醒，如同两支强心剂，让林晓兰在“合规之路”上走得更快、更稳。给孙老的回复信和那份精心准备的“简化版技术资料”，她字斟句酌，反复修改，最终用那支从上海带回的英雄金笔誊写清楚，连同整理好的案例数据素材一并寄出。寄出信的那一刻，她心中充满期待，也带着一份交出答卷的郑重。
街道试点“生产合作小组”的申请材料，在大姐林晓梅的协助下也日臻完善。章程草案明确了“晓兰药坊”作为小组的核心资产与生产基地，林晓兰任组长，负责全面管理和技术，林晓梅负责财务与日常运营，李婶、张姨作为首批固定工纳入小组管理，享有基本工资和效益奖励。草案还预留了未来吸收街道其他闲散劳动力或合作户的空间。这份草案，既保证了林家的主导权，又符合集体经济的框架，王主任看后连连称赞“有水平”。
就在一切按部就班推进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主动找上了门。
这天上午，林晓兰正在生产部和李婶一起调试新到的一台小型电动搅拌机，街道办的小通讯员气喘吁吁跑来：“林组长！王主任让你赶紧去一趟，有重要客人！”
林组长？这称呼让林晓兰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可能是试点的事。她擦了擦手，对李婶交代几句，便跟着通讯员往街道办赶。
街道办的小会议室里，除了王主任，还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区工商局的一位科长，姓赵，林晓兰在跑手续时打过照面。另一位，则是个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岁，穿着质地考究的深灰色中山装，戴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儒雅，嘴角含笑，但镜片后的目光却透着精明的打量。
“晓兰来了，快进来。”王主任热情地招呼，脸上笑容有些复杂，混合着公事公办的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介绍一下，这位是区工商局的赵科长。这位是来自广州的郑怀礼先生，华南中医药研究所的高级顾问，也是‘南方医药科技发展促进会’的理事。郑先生这次来北京交流，听说了咱们街道‘晓兰药坊’的先进事迹和特色产品，非常感兴趣，特地通过区里联系，想来实地考察一下。”
华南中医药研究所？高级顾问？郑怀礼？
林晓兰心中警铃瞬间拉响！这个名字和单位，与之前那封“周明华”的名片，以及陆建军提到的南方势力背景隐隐呼应。不同的是，这位郑先生级别更高，名头更响，走的是“官方交流、实地考察”的阳关大道。果然，明处的苍蝇被赶走，暗处的大鱼换了个更体面的方式，游到了眼前。
她面上不动声色，露出得体而略带拘谨的微笑，上前一一问好：“赵科长好，郑先生好，欢迎领导指导。我是林晓兰。”
郑怀礼站起身，很客气地伸出手与林晓兰握了握，手干燥而有力。“林晓兰同志，真是年轻有为啊！鄙人常听业界同仁提起，北京西城有个小姑娘，将传统药膏做出了新名堂，连部队都信得过，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他说话带着一点南方口音，语调舒缓，笑容可掬，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准测量。
“郑先生过奖了，都是靠大家帮衬，自己瞎摸索。”林晓兰谦虚道，引着众人前往药坊。
考察过程，郑怀礼表现得非常专业。他仔细查看了生产环境、设备、原料库，对林晓兰介绍的质量控制点和记录制度频频点头。他拿起一盒“驱蚊清凉膏”和“晓兰润肤膏”，仔细嗅闻，甚至用手指蘸取少许膏体，轻轻捻开感受质地，动作娴熟。
“基础很扎实啊，林组长。”郑怀礼换了个更正式的称呼，赞道，“小规模生产，能想到用这些土办法结合现代管理思路来控制质量，难得。药材选用也看得出用了心。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然温和，“想要做大，走向更广阔的市场，甚至将来出口创汇，现有的工艺和稳定性，可能还需要更科学的提升。比如有效成分的定量分析，长期保存试验，这些都是瓶颈。”
他说的全是实情，也是林晓兰目前无法解决的难题。但这“实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可能存在的焦虑和渴望之门。
“郑先生说的是，我们条件有限，这些高级的检测和试验确实做不了，只能靠实际效果和用户反馈来慢慢调整。”林晓兰坦然承认短板，姿态放得很低。
回到街道办小会议室，郑怀礼开始了真正的“交流”。他先是对药坊再次给予高度评价，然后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合作”。
“像‘晓兰药坊’这样有特色、有潜力的基层单位，正是我们‘促进会’重点扶持的对象。”郑怀礼侃侃而谈，“我们可以在技术上提供支持，比如帮助你们建立关键指标的检测方法，进行稳定性试验；在信息上，可以共享国内外市场动态和先进技术资料；甚至在资金和渠道上，也能提供一些引荐和帮助。我们的宗旨，就是帮助优秀的民间医药成果规范化、科学化、市场化，造福更多群众。”
他提出的条件听起来无比诱人，几乎全是林晓兰需要却又难以企及的。王主任和赵科长在一旁听着，也不时点头，觉得这对街道和区里都是好事。
“不知道林组长，有没有兴趣以‘晓兰药坊’的名义，与我们促进会建立一个‘协作研究关系’？我们可以先从一个具体产品，比如这个驱蚊清凉膏的工艺优化与标准建立项目开始。”郑怀礼终于抛出了实质性的提议，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当然，一切都会签订正式的协作协议，保障双方的权益。”
来了。陆建军预判的“阳光下的交锋”。不是偷，不是抢，是名正言顺的“协作研究”，一旦协议签订，她的核心工艺和数据，将在“项目”的名义下，源源不断流向对方。
林晓兰的心跳平稳下来。她早有准备。
她露出感激又有些为难的神色：“郑先生的厚爱和提携，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能得到您和促进会这样专业机构的指导，是我们药坊天大的福气。”她先给对方戴了顶高帽，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关于合作的具体形式，我可能还需要再仔细想想，也需要跟家里人、还有街道领导再汇报商量一下。”
她顿了顿，看向王主任和赵科长，语气诚恳：“不瞒各位领导，我们药坊最近正在王主任的指导下，申请转为街道的生产合作小组试点，很多规章制度都在重新建立。孙老——就是中医药研究院的孙秉仁老先生，也对我们很关心，前几天还来信，说要参考我们的一些案例数据写文章。一下子这么多好事，我真是又高兴又怕自己经验不足，处理不好，反而辜负了各位的期望。所以我想，能不能等我们小组的章程正式批下来，内部管理更规范一些之后，再具体洽谈协作的事？而且，孙老那边如果要引用我们的数据，可能也需要事先沟通……”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首先，抬出了“街道试点”和“孙老”这两尊大神，表明自己“有组织”、“有靠山”，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个体户。其次，以“内部规范”和“尊重孙老”为由，合情合理地要求“暂缓”，将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中。最后，态度始终谦恭感激，让人挑不出错。
果然，听到“孙秉仁老先生”的名字，郑怀礼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笑容略微凝滞。王主任和赵科长则挺了挺腰杆，觉得脸上有光——看，我们街道的试点单位，连孙老都关注！
郑怀礼迅速恢复了笑容，语气更加和蔼：“理解，理解！年轻人稳扎稳打是好事。孙老德高望重，能得到他的指点，确实是你们的机缘。那这样，协作的事情不急，我们可以保持联系。等你们这边理顺了，随时可以找我。这是我的新名片，上面有我在北京临时的联系电话和地址。”他递过一张比之前“周明华”那张精致得多的名片。
林晓兰双手接过，再次道谢。
考察“圆满”结束。送走郑怀礼和赵科长，王主任单独留下林晓兰，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晓兰啊，今天应对得很好。这个郑先生，来头不小，他提的合作，听着是好，但咱们街道的试点才是根本。孙老那边的关系，一定要维护好！有什么需要街道撑腰的，尽管说。”
“我明白，谢谢王主任。”林晓兰真心实意地说。她知道，今天能暂时顶住压力，离不开街道这张“虎皮”，更离不开孙老那面“大旗”。
回到小院，她拿出那张崭新的名片。郑怀礼……促进会……协作研究……对方升级了策略，也展现了更强的耐心和包装能力。这场博弈，从暗处的盯梢，转到了明处的政策、资源、人脉的较量上。
但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被动防备的孤女了。她有正在扎根的基地，有来自不同层面的支持，更有清晰的头脑。
她将名片收好，和之前那张“沪上振兴”的信封放在了一起。这些都是“敌情”资料。然后，她铺开信纸，开始给陆建军写一封简短的情况说明信，同时，也给孙老再写一封信，除了汇报技术资料的反馈（如果孙老已收到），也“顺便”提及了今天这位“华南中医药研究所郑怀礼顾问”的来访与“协作”意向，以请教的口吻，询问孙老对此类“协作”的看法。
阳光下的交锋，第一回合，她凭借日益增长的根基和巧妙借用的势，堪堪守住。但对手显然不会轻易罢休。下一回合，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而她，必须在下一波浪潮袭来前，让自己和“晓兰药坊”，变得更具分量，更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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