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手中慢慢擦拭着指尖，眼帘微垂，看不清神色。直到张琼华说完，殿内安静了片刻，只闻更漏滴水之声。
良久，皇后才缓缓放下巾帕，抬眼看向张琼华。她的目光似乎比平日深邃了些，但在接触到张琼华略显忐忑的眼神时，又化为了惯常的温和。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张琼华交握在身前的手背。
那手掌温暖干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稍定的力量。
“难为妹妹如此心细，洞察入微。”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事本宫知晓了。你做得很好，谨慎持重，未曾惊动旁人。”
她略一沉吟，指尖在张琼华手背上若有若无地按了一下，语气加重了些许：“此事关乎内侍行走规仪，更涉及宫禁细微之处，眼下情况未明，妹妹且记住，勿要对任何人再提起，一切如常便是。本宫自有计较。”
“是，妾身明白。”张琼华心头一凛，连忙垂首应下。皇后话中的分量，她听懂了。这不是小事，皇后要暗中查探。
也正是在那次之后，张琼华才渐渐察觉，皇后与那位常年礼佛、看似不问世事的永安长公主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远超寻常姑嫂的、紧密而无声的默契。她们有时一个眼神交汇，便能领会彼此未尽之意；某些看似寻常的人员调动或宫务安排，细品之下，竟隐含着难以言喻的步调一致。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在皇后温和的表象与长公主超然的身影后，悄然织就，共同注视着宫闱内外的风吹草动。
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抽回，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张琼华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痛感。
“凤栖楼……苏家……”她无声地翕动嘴唇。
那段关于凤栖楼实为皇家密报之所、其中女子皆为死士、“恩客”乃是江湖耳目的惊人真相，是不久前她前去皇后宫中，皇后告诉她的。这秘密让她重新审视了过去的一切。
如今，所有散落的碎片终于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真正的王恭全早已死了。而那个曾在她宫苑廊下走过、鞋底沾着诡异糖浆的“王恭全”，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
能瞒过宫廷耳目，用一个假人替代内侍总管，这需要何等庞大的能量与精密的谋划？凤栖楼的密网都只探知到“王恭全已死”的消息，却未能即刻揭穿这个替身，说明这股力量不仅强大，而且极其隐蔽，甚至可能……对凤栖楼的动向也有所察觉或防备。
除非……默许这一切发生的，就是掌控或至少知晓这张密网的存在。
皇后与长公主。
张琼华眼前再次浮现出上元宫宴那晚，灯火阑珊处，皇后倚着朱栏与长公主低声交谈的情景。两人的目光，似乎曾若有若无地掠过那个正在与同僚寒暄的“王恭全”。长公主手中那柄坠着南海明珠流苏的团扇，在微凉的夜风中，稳稳地停住，流苏笔直垂下，纹丝不动。
当时只觉长公主仪态万千，气度沉静。如今想来，那何止是仪态？她们那时，是否已经确认了什么？是否早已顺着那点早已被处理掉的糖浆痕迹，看到了更深、更黑暗的真相？
“阿娘……”床榻上的孩子又在梦中呓语，小手无意识地攥紧被角，仿佛想抓住梦中那道温柔的幻影。
而在深宫之中，此刻于梦魇里无助寻找母亲的，远不止这孩童一人。
枕霞阁内殿。
“阿娘！”
层层锦帐深处，长公主猛然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她呼吸微促，指尖冰凉。
“长公主，这是怎么了？奴婢在呢。”
守在榻边的掌事宫女素问立刻惊醒，急忙上前，用温热的丝帕轻轻拭去长公主额间的汗，声音里带着沉稳的关切，手中动作却快而轻柔，又迅速将一件外袍披在她微颤的肩上。
长公主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抬手按住了自己仍在隐隐作痛的额角。殿内只余更漏滴答，以及她渐渐平复却仍显紊乱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梦魇初醒时的一丝疲惫：
“素问，”她闭上眼，“我又梦到娘了。”
短短几个字，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素问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她从小服侍长公主，深知“母亲”是公主心底最深也最不可触碰的禁区。
先帝的惠懿皇贵妃去得早，去得也蹊跷，那时公主才不过总角之年。
此后，“母亲”二字便成了宫中的禁忌，也成了长公主心上的一道陈年旧伤，平日从不提及。
“梦都是反的，殿下。”素问的声音放得更柔，却不敢轻易安慰，只沉稳道，“许是近日思虑太过，伤神了。奴婢给您点一盏安神香，再温一碗茯苓汤来，可好？”
长公主摇了摇头，重新睁开眼。那眸中的脆弱与恍惚已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该有的沉静。
“不必。”她掀开锦被，赤足踏上冰凉的金砖地，走向窗前。素问连忙将灯烛挑亮些，又悄无声息地将软履放在她脚边。
窗外是沉沉的宫墙夜色，望不到尽头。
“那梦……与往常不同。”长公主望着黑暗中某处，仿佛在对自己低语，“除了雾，除了冷……似乎，还听见了旁的声音。”
素问斟酌着词语，谨慎提醒，“或许是心神牵引所致。奴婢愚见，不若暂将那些事放一放，静养两日？”
“放不下。”长公主声音平淡，却斩钉截铁。她拢了拢外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刺绣纹路，那是早已失传的、她母亲生前最喜爱的缠枝莲纹样。“有些事，越是想要遗忘，便越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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