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大暑总带着灼人的热浪,文德路的“翰墨书坊”藏在古籍店与文房铺之间,青石板地面被晒得发烫,门楣上“以文会友”的匾额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宣纸的棉香与松烟墨的清苦。陈晓明推开那扇嵌着铜环的木门时,书坊的传人书伯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堆散落的古籍发愁——那套民国初年的《粤海文献》,昨夜还函套完整,今早却书页散落,纸页边缘焦黑如炭,像被野火燎过,更怪的是,深夜的书坊里竟传来“沙沙”的翻书声,却不见人影,镇纸的砚台边缘,莫名多出个“卷”字的刻痕。
“陈先生,您再不来,这翰墨书坊的百年典籍,怕是要被这邪祟烧成灰烬了。”书伯起身时,沾着墨汁的手指在颤抖,他指着墙角一个摔碎的砚台,“这是第四十八样遭祸的东西了。前几天刚修复的《岭南诗钞》,纸页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祖师爷留下的墨谱,绢面一夜之间脆如蝶翼,一碰就碎,封面上还被泼了墨汁。最邪门的是我曾祖父当年的书札,那上面还留着弹孔——民国二十八年他往游击队送密信时,遇上日军搜查队,他就是凭着这书札上的墨痕暗号,把情报藏在书脊的夹层里送出去的,昨天我还拿给老裱糊匠看,今早一看,书札被撕成了纸屑,混着墨渣堆在书桌旁,像堆被弃的秽物……”
陈晓明俯身拾起一页焦黑的书纸,指尖触到脆硬的纤维,平衡之力如墨流般漫涌。不同于以往感知到的执念,这次的能量里竟带着笔墨书写的“沉静”,时而浓黑,时而浅灰,像有无数文人在案前挥毫泼墨。画面随即在意识中铺展:1939年的秋夜,粤北山区的祠堂里,翰墨书坊的掌柜书守卷——也就是书伯的曾祖父,正将“日军围剿路线图”用隐形墨水写在《论语》的夹页里,再用浆糊重新粘好,远看就像普通的线装书。三十多个端着步枪的日军突然从祠堂后冲出,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捆扎好的书籍,领头的军曹用军刀挑开书捆,吼着要“搜查藏在书中的反日传单”。书守卷挡在书堆前,身后的伙计们纷纷握紧研墨的墨锭,他嘶吼着“翰墨书,书载道,一字千钧,一页千秋,岂容倭寇亵渎”,随即抓起一砚台墨汁往日军脸上泼。子弹穿透他的胸膛,鲜血滴在书页上,染红了半本《论语》,他却借着日军擦拭脸的瞬间让徒弟背着藏有情报的书箱钻进密道,自己死死护住剩下的书籍,直到被刺刀挑翻在书案旁,临死前还攥着一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的“守卷”二字,被血浸得发黑。
“您瞧见了?”书伯从书坊的暗格里掏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一支带血的狼毫笔躺在锦缎上,笔杆果然有暗红的刻痕,“我曾祖父当年就是这样,用不同的书籍传递消息——‘经部’的卷数代表‘接头人数’,‘史部’的页码暗示‘行动时间’。有次往梅州送进步书刊,他把‘秘密印刷所位置’写在书根的切口处,用墨轻轻涂抹,遇水才显形,日军要烧了书籍查违禁品,他笑着说‘这些书是孔孟之道,烧了会遭天谴’,硬是用后背挡住火把,被烧得皮开肉绽,书籍却被同行的书生趁乱塞进柴火堆,等送到时,上面还沾着他的血和烟灰……”
他引着陈晓明走到书坊深处,那座最高的书柜旁,能看到一块松动的木板,边缘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书伯撬开木板,露出一个尺许宽的暗格,里面放着几函线装书,标签上写着“宋刻本《楚辞》”“明抄本《岭南杂记》”,都是极为珍贵的古籍。“这暗格是我曾祖父亲手凿的,当年他就把最紧要的密信藏在这里。他没了之后,我祖父不敢动这书柜,直到二十三年前翻修时才发现,暗格里还有半张书目清单,上面用朱砂标着七个书名,后来才知道,那是藏有情报的书籍代号……”
说着,他从书坊的阁楼里取出一本线装的《翰墨书坊校书要诀》,封皮是用蓝布裱的,其中一页用工楷写着:“校书如守城,书为城,笔为兵,一页挡万矢,一卷藏千军;传信如校书,需隐于字,藏于页,不被贼寇觉,方得其妙。”旁边有几行批注,墨迹被墨汁浸得发晕,像是在书案旁写的:“吾孙若承此业,当记书可焚,志不可焚;卷可毁,心不可毁,莫因利而售假,莫因险而弃书。”
陈晓明指尖抚过那支狼毫笔,平衡之力再次涌动,这次感知到的不仅是执念,还有清晰的“怒涛”。画面里,书守卷的魂魄站在书柜前,看着如今的书伯用影印本冒充古籍,把机器印刷的畅销书当成线装书卖,甚至为了赚快钱,把书坊改成“网红打卡地”,让游客穿着汉服在书案前拍照,用劣质墨汁在宣纸上乱涂,美其名曰“体验书法”。最让他痛心的是,书伯竟把那座藏过密信的老书柜改成“文创展示柜”,摆上塑料书模和印刷的假古籍,游客还在柜面的雕花上刻自己的名字,木头被划得乱七八糟,当年藏书目清单的暗格被零食袋塞满,书案上堆着游客扔的饮料瓶,砚台里盛着浑浊的污水,散发着刺鼻的怪味。
“不是书坊闹鬼,是你曾祖父在骂你。”陈晓明将狼毫笔放回紫檀木匣,“他守的不只是情报,更是文人的风骨。你现在把祖宗的文脉糟践得不成样子,拿书坊的招牌当摇钱树,把他用命护主的墨魂玷污成这样,他能不气吗?”
书伯的脸瞬间涨成紫黑色,突然抓起一摞影印本往地上摔,书页散落得满地都是:“我知道错了!前几年古籍涨价,修复古籍耗时太长,年轻人又爱读电子书,我看着别人搞‘网红书坊’赚大钱,就也学坏了。把真的古籍锁在后院,卖给藏书家高价,对游客就用影印本充数,孩子们想学裱糊,我就教些随便粘补的法子,骗他们是‘祖传手艺’……”
话音未落,书柜里的书籍突然“哗啦啦”滚落,影印本的《唐诗宋词》、机器印刷的《古文观止》全掉在地上,纸页被风吹得乱舞。书案上的砚台突然自己翻倒,劣质墨汁泼在地上,画出个“耻”字的形状,虽歪歪扭扭,却看得人心里发沉。暗格的方向传来“咔嗒”一声,半张书目清单从木板缝里掉出来,七个书名在天光下格外清晰,像在控诉什么。
“他在等你回头。”陈晓明指着那些影印本和打卡道具,“把打卡地拆了,把假古籍全烧了,用三个月时间,请老裱糊匠来教你辨书、修复,按你曾祖父的法子校勘、装订。在书坊设个‘守卷纪念馆’,展出他当年的书札、狼毫笔,每天开馆前给孔子牌位上香,讲讲他用书籍传递情报的故事。”
书伯捧着那支狼毫笔,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书案前,对着书守卷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渗出血来:“曾祖父,曾孙不是人!我这就把那些体验项目停了,把假古籍全收起来,明天就去乡下收旧书,哪怕跑断腿,也得把真古籍找回来!”
接下来的三个月,书伯真的像变了个人。他先是把书坊里的影印本和网红道具全搬到街口,当着街坊的面烧了,火苗窜起丈高,纸灰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有老裱糊匠抹着眼泪说:“守卷掌柜要是瞧见了,肯定能闭眼了。”然后请了三个退休的老裱糊匠来书坊,重新支起修复的案子,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揭裱、托纸、装帧,指尖被浆糊粘得发硬,被竹刀划得出血,就用布条缠上继续,老裱糊匠说:“守卷掌柜当年就是这样,为了修复一页宋刻本,能在案前坐三天三夜,这才是书匠的本分。”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书坊,有时帮着整理书籍,有时坐在书案旁看他们修复古籍。平衡之力顺着书页的纹路渗入,他能感觉到书坊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影印本被真古籍取代后,书香纯正清冽,带着岁月的沉淀,夜里的翻书声变成了整齐的校勘声,像是书守卷在跟着一起批注。有一次,书伯修复《粤海文献》的虫蛀页时,总掌握不好拓纸的厚度,补好的书页发皱变形,突然一阵风吹过,《校书要诀》从阁楼里掉出来,正好落在书案旁,其中一页写着“托纸需用桑皮纸,薄如蝉翼,韧如棉丝,先喷水润页,再刷浆轻覆,晾至半干,方得平整如原,墨色不褪”,他依着要诀修复,新补的书页果然平整服帖,老裱糊匠激动地说:“是守卷掌柜在帮你呢,这修复的功夫,他没舍得带进黄土!”
三个月后,书伯在书坊的入口立了块石碑,刻着“翰墨墨魂”四个字,又把那半本带血的《论语》装在玻璃罩里,摆在纪念馆正中。他请了城里的古籍专家来看修复的古籍,当专家们看到那册用古法修复的宋刻本《楚辞》时,都惊叹“是真正的文献修复典范,纸页里藏着文人的气节”。有个影视公司想高价租用古籍拍古装剧,书伯却摇了摇头:“书的魂在文脉里,镜头拍不出纸页的灵性。曾祖父说了,宁肯书坊冷清,不能让古籍失了尊严,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书坊时,大暑的热浪被书坊的阴凉驱散,书伯正在书案前校勘新收的《岭南杂记》,朱笔在纸页上轻轻圈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时光在静静流淌。他回头望了一眼,书伯的身影和书守卷的画像重叠在书柜旁,指尖捻着书页的动作专注而虔诚,砚台里磨好的墨汁在光下泛着乌亮的光泽,像一汪沉淀了百年的墨池。
回到陈记凉茶铺,书伯特意送来一锭新制的松烟墨,墨面上用金粉写着“守卷”二字,边角还留着手工打磨的痕迹:“陈先生,这墨您留着研墨,也算替我曾祖父谢您的,让我记起了他的话,书匠的笔,写的是字,守的是文脉的根,心诚了,墨魂才会灵。”
陈晓明将松烟墨放在案头,窗外的蝉鸣混着书坊飘来的宣纸香气,墨面上的“守卷”二字在阳光下仿佛闪着微光。远处的文德路在暮色中亮起灯火,翰墨书坊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像一颗守护墨魂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书匠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笔墨与书页的交织中,守护着最厚重的文脉,让每一卷古籍,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智慧。
而那些藏在墨魂里的执念,那些写在《翰墨书坊校书要诀》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大暑的骤雨,涤荡书坊的每一个角落,让“卷不可毁”的誓言,永远回荡在翰墨书坊的翻书声里,回荡在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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