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申时三刻,天色阴沉如铁。
陈文达掀开帐帘,江边带着水腥气的风立刻灌了他满口满鼻。
“莫登科”他朝码头方向低喝一声。
一个精瘦的汉子像从阴影里钻出来似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这是他的亲兵头目,跟了他七年,从舟山到长江,最是机警得力。“将军。”
“你立刻回我们船上,做三件事。”陈文达语速极快,脚下不停,“第一,让旗牌官吹聚将螺,水师所有哨长以上、各营匠头,两刻钟内到‘镇涛’号集合,误时者杖刑伺候。第二,让罗黑子(罗把总)把他手下那几个本地的斥候全都叫上,备两条轻快小船,我要趁天黑前,再走一遍铜陵水道,第三,传话给辅兵营,手上所有活计暂停,按我昨日吩咐的单子,把铁料、硬木、桐油、旧渔网、硝磺,全部清点出来,搬到南岸芦苇荡边的空场去,点起十堆篝火,再调一百个手脚麻利的辅兵候着。”
“是!”莫登科复述一遍,一字不差,转身猫腰疾步而去,几个起伏就消失在码头林立的桅杆阴影里。
陈文达则径直走向系在最近处的一艘“八桨快船”。船上水手显然一直候着,见他身影,立刻解缆。他一步跨上摇晃的船头,沉声道:“去铜陵,绕老鹰矶北侧浅滩,贴岸走,桨声放轻。”
船如离弦之箭,却又诡异地安静,八支长桨入水出水,只带起轻微的哗啦声,迅速融入暮色渐浓的江面。陈文达手扶船舷,身形随着波浪微微起伏,目光却像焊在了两岸地形上。张煌言最后那几句话,在他脑中反复轰鸣:“……我不管你用何法,我要那明安达理,未睹金陵城垣,先见铜陵水底阎罗!船、炮、人、江,皆为你用!”
压力如山,却也点燃了他骨子里那股狠劲。他是舟山海盗出身,受张煌言招抚才成了官军,但海上搏命、绝处求生的本能从未褪去。阁部将这副千斤重担撂给他,是信他这把刀够快、够韧,也够邪性!
“镇涛”号是一艘中型海沧船,此刻成了临时帅帐。船舱里挤满了人,汗味、江水腥气、铁锈味混杂。油灯的光晃动着,映着一张张或粗犷、或精悍、或带着匠人木然的面孔。
陈文达没有坐在主位,他站在摊开江图的桌前,甲胄未卸,脸上还带着江风刮过的痕迹。
“人都齐了?”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舱内所有的窃窃私语。
“禀将军,水师各哨、匠营、辅兵、岸防各队把头,俱已到齐。”旗牌官回话。
“好。”陈文达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废话不多说。鞑子荆州水师,七十余条船,三千多人,正顺流直下,最迟初十,必过铜陵。阁部将令:要我们在此处,把他们连人带船,一口吞了!”
舱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敌我兵力、船械对比,大家心里都有本账。以弱势水师,正面拦截优势敌军,还要“全吞”,近乎痴人说梦。
“觉得办不到?”陈文达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无人动弹,舱内死寂。
“既然没人辩驳,那就是都把命押这儿了。”陈文达猛地一掌拍在江图上,发出沉闷巨响,“怕死没用,想活,就按我说的做,做到一丝一毫都不能错!从此刻起,铜陵江段,我说了算。令行禁止,有功重赏,有过立斩!都听明白了?”
“明白!”轰然应诺,船舱都震了震。
“现在分派。”陈文达语速如爆豆,“第一,船!我们大小战船二十二艘,不够硬碰硬。所以,不碰。我们要变!”
他手指点向几个水师哨官:“毛瘸子,你管的两艘三桅大舰、三艘二桅船,从此刻起,是‘礁石’,是‘浮城’!给你两个时辰,带人把船上所有显眼的旗帜、徽记给我扒干净!船身用江底黑泥混着炭灰给我涂匀了,帆换成最破旧的灰褐色旧帆,半卷着!甲板上除了必要望哨,不许见人!火炮射击孔用旧渔网和芦苇编的活帘给我遮住,要能从里面推开,外面看不出来!能不能办到?”
被叫做“毛瘸子”的老哨官左腿微跛,眼神却凶悍,嘶声道:“将军放心!涂不匀,老子把自己刷上去!”
“沙老七!”陈文达看向独眼的哨官,“你的八条快船、两条网梭船,是咱们的牙,是爪子!我要它们变成水里的‘鬼影子’。船身涂色要更暗,接近污水色。每船船头,按我给你的图样,连夜加装‘过船钉’和弹力跳板。跳帮的战兵,全部重新挑!不要怕水的,要见了水比见了亲娘还欢实的!不要只会站桩砍杀的,要能在晃得跟筛子一样的船头上站稳、出刀见血的老水鬼!兵器按新配:短刀、藤牌、带钩短矛、小斧头、挠钩。每船再配两个臂力强的,用神臂弩,专射鞑子舵工和旗号手!人你连夜去各营挑,就说我陈文达要借,不给的,让他来找我!”
沙老七独眼放光,舔着嘴唇:“就等您这句话!水里讨食的兄弟,管够!”
“冯老蔫!”陈文达看向角落里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疤的中年汉子。“给你四条最旧的小船,渔船、货船都行。从辅兵营领桐油三十桶、硝石二百斤、硫磺一百斤、干芦苇两千捆。把这些船给我改成‘火棺材’。船舱里分层铺芦苇、洒硝磺、浸桐油,引火索盘好了,接到船尾。船头装带倒刺的硬木撞角。每船配两个死士,要无牵无挂、敢玩命的。你的船,是最后送鞑子见阎王的‘引魂灯’。”
冯老蔫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疤痕抽动一下,算是领命。
分派完船只,陈文达立刻带着罗把总和几个本地斥候,乘小船消失在漆黑的江面上。没有火把,只有微弱的星光照亮江面泛起的模糊白浪。
船在一处水流湍急、江岸陡然收窄的弯道停下。“就是这儿,”陈文达低声道,“‘口袋’的底,就设在这儿。老罗,你找的人呢?”
罗把总向后招手,两条小船上滑下来七八条黑影,个个精赤着上身,只穿犊鼻裤,身上抹着防寒的油脂,在星光下微微反光。这些都是本地渔民出身,被罗把总招入军中,水性极佳,对这段江底每一块石头都了如指掌。
“聂头鱼,”罗把总对一个矮壮汉子说,“将军要在这江底打桩,你说说,这儿的水文。”
那叫聂头鱼的汉子声音低沉沙哑:“回将军,这儿叫‘鬼见愁’,看着水面平,底下暗流子邪乎,打着旋儿。江底是硬泥带沙,靠北岸浅,能见底石头,中间深,估摸三丈出头,南岸次深,两丈五左右。底下有老早不知道哪年沉下去的破船板子,朽了,但桩子能借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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