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
罗纶站在雨中的炮台上,看着那面“援宁复城”的大旗在清军舰队中越来越清晰。他舔了舔溅到唇边的雨水,咸涩中带着一丝铁锈味,那是江水,还是即将泼洒的血腥?他握紧了令旗,心里默念的并非死战,而是阁部密令中那句冰冷的话:“许败不许胜,纵其东趋,驱之入彀。”
午时刚过。天低云暗,江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贵池两岸的山石和江面上,噼啪作响。江水浑黄,翻涌着不安的白沫。
罗纶身上的蓑衣早已湿透,雨水顺着草叶的缝隙往脖领里钻,冰凉刺骨。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眯着眼,透过雨幕,死死盯着西边江面。
终于,一片模糊的帆影撞破雨帘,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像一群从水墨画中骤然冲出的狰狞巨兽,桅杆如林,船体在波涛中起伏,那面刺眼的“援宁复城”大旗在最前一艘大船的桅顶猎猎狂舞,即使被雨水打湿了边角,那暗红的底色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骄狂。
来了。罗纶心中默念,没有紧张,只有一种冰冷的算计。他缓缓抬起右手,身后三座炮台上的炮手们立刻掀开覆盖炮口的厚重油布,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江心,但装填的,并非最致命的实心铁弹。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在风雨中却清晰传到每个炮长耳中,“炮台听我号旗,齐射一轮。只打前锋小船左舷水线附近,要响,要见水柱,不必求一击沉没。哨船待命,未得第二信号,不得擅出芦苇荡!”
令旗挥下。
“轰!轰!轰!”
六门红衣大炮几乎同时喷吐出炽热的火舌,巨响瞬间压过了风雨声。炮弹呼啸着砸向清军舰队最前方的几艘哨船,落在船体左近的江水中,激起数丈高的浑浊水柱。一艘清军哨船被近失弹激起的巨浪猛烈掀晃,船身倾斜,几名水手惊呼落水,但船体并未受到致命损伤。
清军旗舰上,明安达礼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击惊得眼皮一跳,但随即拿起望远镜观察。他看到两岸山头的炮台硝烟弥漫,也看到炮弹落点分散,威力似乎不过如此,更看到己方前锋只是略有混乱,并无大碍。
他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嘴角甚至扯出一丝轻蔑:“果然只是虚张声势!传令,舰队保持阵型,加速通过!左右舷炮对准山头,压制射击!派两艘快船前出侦查,看看有无其他埋伏!”
清军各船舰炮开始还击,炮弹飞向两岸山头,炸得碎石乱飞,烟尘与雨雾混作一团。明军炮台立刻沉寂下去,仿佛被这轮炮火压制住了。
就在清军舰队大半已驶入贵池江面最宽阔处时,罗纶再次挥动令旗。这次是两面青旗交叉。
蛰伏在两岸芦苇丛和暗礁区的二十艘明军哨船,如同被惊起的鱼群,猛然划出!它们船身低矮轻快,在风雨波涛中异常灵活,分成数股,直奔清军舰队侧翼。
“开火!”各哨船上的火铳手和操作小型弗朗机的炮手,在颠簸中瞄准清军大船甲板上暴露的人影,砰砰砰地射击。铅子打在船板上梆梆作响,偶尔有清军中弹惨叫着倒下。几艘哨船冒险靠近,将点燃的火罐奋力掷向清军战船。火罐落在甲板上碎裂,油火四溅,引燃了一些帆索杂物,引起小范围的混乱和惊呼。
但这波攻击,雷声大,雨点小。哨船似乎畏惧清军高大的船体和猛烈的侧舷炮火,一击即走,并不纠缠。掷出的火罐数量也有限,未能形成连贯的火势。
明安达礼在旗舰上看得分明,心中那点警惕彻底化为不屑:“就这么点伎俩?想凭这些苍蝇挠痒般的袭扰阻挡我大军?痴心妄想!命令各船,不必理会这些小船,保持航向速度!火铳手驱赶即可!”
他此刻一心只想尽快通过这段看似有险实则无碍的水域,赶往南京。眼前的抵抗,比他预想的还要软弱。
然而,当他舰队的中后段经过一处江岸略向内凹的浅滩时,异变陡生!
“杀——!”
震天的喊杀声猛然从岸边的草丛、乱石后爆发!早已埋伏在此的五百明军刀矛手,如同地底涌出的幽灵,迅猛扑向刚刚放下小船、试探性登岸的百余清军先遣队。
这才是罗纶留下的真正杀招!这些刀矛手是张煌言麾下陆师的精锐,绝非寻常卫所兵可比。他们沉默潜伏已久,此刻暴起发难,势若疯虎。刀光在雨中依然雪亮,长矛穿刺狠辣刁钻。登岸的清军完全没料到岸边埋伏着如此多兵力,仓促间结阵不及,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白刃战残酷而短促。鲜血混合着雨水,将岸边的浅滩染成一片污红。一名明军老卒被长矛刺入肋下,却狞笑着用腋下夹住矛杆,反手一刀将对手砍翻,另一名清军把总刚举起腰刀格挡,就被三杆从不同方向刺来的长矛同时贯穿胸腹……不过一盏茶功夫,登岸的百余清军几乎被斩杀殆尽,仅有寥寥数人逃回江中小船。
岸上的明军得手后,并不向江中船只射击,也不试图扩大战果,反而迅速后撤,消失在岸边的树林草丛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一幕明安达礼被在望远镜中看得真切。他心头火起,却又有一丝惊疑。岸上埋伏的明军战力不俗,但为何一击即走?他们若是配合江中那些烦人的哨船死死拖住自己,未必不能造成更大麻烦……
他正思忖间,前方江面忽然传来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和碎裂声!只见几艘冲在最前面的清军战船,船身剧烈颠簸摇晃,速度骤减。
“怎么回事?!”
“将军!水下有暗桩!撞上了!”
“妈的!这儿怎么会有暗桩?!”
原来,罗纶早就在航道几处关键水下,设置了少量削尖的硬木暗桩,位置刁钻,不高不低,恰好能在满潮时隐于水下,又能在大型船只经过时刮蹭船底。这些暗桩不足以直接撞沉大船,却能造成船底木板破裂进水,严重迟滞航速,更在心理上给予清军“此路凶险”的暗示。
看着前锋几艘船开始漏水,水手慌乱地堵漏排水,船速明显慢下来,再结合刚才岸上那场短暂的残酷伏击,明安达礼心中那点疑虑被迅速放大。他环顾两岸,雨雾中山影幢幢,不知还藏着多少杀机,江面上,那些明军哨船依旧在不远不近地游弋,像一群等待时机的鬣狗。
“不能在此纠缠!”一个念头猛地攫住了他,“敌军明显早有准备,利用地利层层阻击,意在拖延!岸上有伏兵,水中有暗桩,炮台虽不强却也烦人。我若执意在此打通道路,即便能赢,也必耗时良久,伤亡不小,延误了驰援南京的时辰,朝廷怪罪下来……”
想到北京城那些满大人冰冷的面孔和严厉的军法,明安达礼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南京失守的罪责,他本就难逃其咎,若连援军都迟迟不至……
“转向!向东!”他几乎是吼着下达了命令,“避开正面炮台和暗桩密集区,从南侧辅航道绕过去!全军加速,甩开这些明狗!目标铜陵,然后直下金陵!”
他做出了看似合理实则致命的判断:贵池明军防守严密,但江面过宽,战力似乎有限,只是依仗地利骚扰拖延。既然如此,不如避开锋芒,绕道而行。
随着旗舰令旗挥动,清军庞大的舰队开始笨拙地转向,避开正面航道,向着贵池下游、通往铜陵方向的江面驶去。队形因为匆忙转向而显得有些散乱,几艘受损的战船更是拖慢了整体速度。
罗纶站在炮台上,看着清军舰队果然如预判般转向东去,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沉声下令:“炮台,对敌后卫船只,再行一轮漫射,送送他们。哨船伴追一里,作出追击姿态,但保持距离,不许接战。岸上伏兵,严守阵地,防止敌小股回头。”
“另外,”他顿了顿,看向身旁的亲兵,“点燃烽烟,按阁部与陈将军约定,三股黑烟。”
“是!”
很快,贵池东侧的山头上,三道笔直漆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即便在风雨之中,也显得格外醒目,向着下游铜陵方向,传递着清晰的讯息:鱼已受惊,正向网中游去。
明安达礼回头望去,看到那三道黑烟,只当是明军求援或标记他们动向的信号,心中冷笑:“求援?晚了!等你们援军到来,老子早已在南京城下了!”他催促舰队加快速度,将贵池的炮声、喊杀声以及那令人不安的黑色烟柱,统统抛在了身后浑浊的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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