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丰城头的烽烟虽已散去,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焦糊气息。萧嘉穗以其卓绝的理政之才,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医师,正在为这座饱受创伤的都城细心疗伤。府库被逐一清点,混乱的户籍被重新整理,投降的士卒得到安抚与整编,因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领到了救命的粮食与暂时的安身之所。一系列举措如春风化雨,悄然滋润着干涸的土地,让这颗淮西的心脏,在经历了一场致命的痉挛后,第一次感受到了秩序的温度与希望的萌芽。王伦入主南丰,未行清算,反施仁政,这迥异于以往任何一次权力更迭的景象,让许多原本心怀恐惧、准备迎接屠刀与掠夺的旧吏与民众,在惊疑不定中,开始用全新的、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审视这位年轻而陌生的新主宰。
然而,淮西的版图并非铁板一块,最后的波澜,正在这看似大局已定的平静下悄然涌动。
就在王伦大军合围南丰,箭书频发,城内人心惶惶、段二等人密谋弑君的那几个紧张的白昼与黑夜,一支约四千人的队伍,正沿着崎岖难行的偏僻小道,顶着稀疏的星月与秋夜的寒露,向着南丰方向拼命疾驰!队伍前方,**李助**一袭青袍早已被尘土与汗水浸染得看不出本色,清癯的脸上刻满了无法掩饰的焦急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身边的侄儿**李懹**同样满面风霜,眼窝深陷,但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却燃烧着如同即将投入猎杀的豹子般的凶悍与坚定。他们叔侄二人当日趁夜离开被猜忌与绝望笼罩的南丰后,便分头行动,凭借李助往日“金剑先生”在军中的崇高威望与李懹的勇悍敢战,以近乎不眠不休的速度,联络、收拢了散布在外、尚未被王伦大军席卷的部分淮西残军。这其中,便包括了原王庆麾下号称“**毒焰鬼王**”的**寇威**及其麾下数百名擅长使用火器、笃信其头领身负异能的部众。这寇威身形高瘦,常以一袭宽大黑袍罩身,面容大多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唯有时闪烁出如同鬼火般的幽光。他腰间悬挂着一枚硕大的、刻画着诡异扭曲符文的暗红色葫芦,隐隐散发着硫磺与某种不知名药材混合的刺鼻气息,军中流传着他能口吐妖火、焚金蚀铁的可怕传闻。
“全军加速!不得停歇!”李助扬鞭指向南丰方向,声音因连日不休的奔波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陛下危在旦夕!南丰危在旦夕!我等早到一刻,便多一分希望,多一分扭转乾坤的可能!”他何尝不知王伦势大,兵锋正锐?他何尝不晓段二、方翰等人对自己的猜忌与排挤,即便赶回也可能面临掣肘甚至构陷?但在他的信念深处,那份根植于骨髓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臣节,那份对淮西王朝最后的责任感,支撑着他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与疑虑,毅然决然地率领着这支在他看来是淮西最后希望与骨血的力量,踏上了这条驰援之路。
寇威在旁策马,黑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阴森一笑,声音如同夜枭:“李元帅放心!末将的幽冥鬼火,早已饥渴难耐!定叫那王伦军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有来无回!”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红葫芦,仿佛在安抚其中的凶物。
然而,命运的残酷玩笑,总是在人最满怀希望时骤然降临。当他们这支人困马乏、却斗志未熄的孤军,终于冲破重重险阻,抵达南丰外围,准备与围城之敌决一死战时,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预想中惨烈攻防的战场,而是城头赫然飘扬的、陌生的王伦军旗帜!城门洞开,进出秩序井然,这座淮西的都城,已然在无声中彻底易主!更如同九天霹雳般砸来的消息是:楚王王庆,已被国舅段二、监军方翰、王妃段三娘合谋弑杀!三人携君王首级与宫中大量财宝试图出逃,亦被王伦麾下大将行者武松、拼命三郎石秀于城外山谷中伏击,尽数伏诛!南丰,已然陷落,连最后一丝象征性的抵抗都已结束!
“陛……下……!”李助猛地勒住战马,望着那刺眼的陌生旗帜,听着这难以置信的噩耗,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胸口如遭重锤猛击,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以绝大的意志力强行咽下。所有的奔波,所有的期望,所有的忠诚与坚持,在这一刻,伴随着旧主如此不堪的结局,轰然崩塌!他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与灵魂,身躯在马上剧烈地摇晃了几下,脸色惨白如纸,若非身旁的李懹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他几乎要直接栽落马下。
“叔父!”李懹悲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血丝与无尽的愤怒,那愤怒既是对弑君奸贼的,也是对眼前这令人绝望的局面的,更有一种全力一击却打在空处的巨大失落与不甘。
寇威亦是目瞪口呆,半晌,才从牙缝里狠狠啐出一口唾沫,黑袍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段二那杀才!方翰阉奴!三娘那贱人!竟敢……竟敢行此弑君大逆!死得好!死得好啊!!”可他发泄般的怒吼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茫然与无措,他转向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李助,声音带着困惑,“可是元帅……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城……还打吗?”
李助强忍着头晕目眩与心如刀割的剧痛,目光艰难地扫过身后同样茫然、疲惫且带着恐惧的数千将士。攻城?且不说军心士气已濒临崩溃,单看对方严整的军容与高昂的斗志,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将这最后的淮西种子彻底葬送在这冰冷的城墙之下。就此散去?那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又为了什么?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天下之大,何处还能容下他这把曾誓死效忠前朝的“金剑”?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迷茫和彻骨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几乎窒息。他最终用尽力气,下达了命令:全军退至距离南丰数十里外的一处名为“黑石峪”的险要山谷,暂且扎营,再图后计。而他自己,则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雕泥塑,独自坐在简陋的中军帐中,对着那盏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一言不发,陷入了人生最黑暗、最彷徨的深渊。忠君的路,已然随着王庆的死亡而彻底断绝;未来的路,又在何方?一片漆黑。
王伦大军并未因南丰的平定而完全松懈。精锐的斥候如同敏锐的触角,早已将李助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的动向,及时禀报了上去。
在中军大帐内,气氛严肃。王伦指着地图上黑石峪的位置,沉声道:“李助率残部退至此地,虽成不了大气候,但终究是个隐患。需得尽快解决,以免节外生枝。”
话音刚落,帐下一人出列,此人头戴逍遥巾,身着玄色道袍,面容古拙,眼神开阖间精光隐现,正是王伦麾下的法术高手,人称“幻魔君”的**乔道清**。他打了个稽首,声音清越:“主公,贫道适才运功默察,见那黑石峪方向隐隐有黑红煞气升腾,其中更夹杂着一股灼热暴戾之意。若贫道所料不差,李助军中,必有精通火系左道之术之辈相助。此战,不可纯以常理度之。”
王伦闻言,神色更显凝重:“哦?竟有此事?那便有劳乔先生随军一行,专司应对此等邪术,务必护得我军将士周全。”
乔道清躬身领命:“贫道义不容辞。”
果然,李助军在黑石峪立足未稳,军中那股悲愤与绝望的情绪急需宣泄。加之寇威自恃异术,急于展现价值,便主动请缨夜袭王伦粮道。是夜,寇威率五百敢死队潜出黑石峪,直扑王伦军后勤要道。待看到前方粮草辎重,他猛地摘下腰间那枚暗红色葫芦,拔开塞子,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晦涩难懂的咒文。
只见他猛地朝王伦军粮队方向一吹,同时将葫芦口倾斜——霎时间,一股幽蓝色的、毫无温度的火焰,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从葫芦口中喷涌而出!这火焰遇草即燃,遇木即焚,甚至连泥土和石块都被灼烧得噼啪作响,散发出焦臭的气味!火势蔓延极快,且那幽蓝火光仿佛能灼伤灵魂,被沾染上的王伦军士卒发出凄厉的惨叫,瞬间就成了火人,倒地翻滚不已。王伦军前锋押运队伍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蓝色火海,秩序大乱!
“妖人休得猖狂!安敢以此邪术害人!”一声清越的叱喝,如同九天鹤唳,陡然划破混乱的夜空!但见一道青色剑光如长虹经天,**乔道清**已御风而至!他白衣鹤氅,在夜风中飘然若仙,手中一柄松纹古定剑绽放出清蒙蒙的光华。
寇威见来人道气盎然,心知遇到了克星,却不肯示弱,厉声道:“来者通名!”
乔道清冷哼一声:“歪门邪道,也配问吾名号?看吾正法!”言罢,他左手掐诀,右手古定剑向空中一指,口中念念有词:“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百万,搜捉邪精——疾!”
刹那间,原本星月朗朗的夜空,骤然乌云四合,雷声隐隐!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黑暗,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倾盆而下!那雨并非寻常雨水,而是乔道清以法力召来的**玄冥真水**,专克天下诸般邪火!幽蓝色的妖火遇此真水,如同滚汤泼雪,发出“嗤嗤”的哀鸣,迅速熄灭,只留下满地焦黑与袅袅青烟。
寇威大惊失色,他赖以成名的幽冥鬼火竟被对方如此轻易破去!他不甘失败,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葫芦上,试图催动更猛烈的火焰。然而乔道清早已窥破其跟脚,岂会再给他机会?只见乔道清袖中飞出一道金光闪闪的符箓,迎风便长,化作一条碗口粗细的金色绳索,如同拥有灵性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瞬间将寇威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那符文绳索一上身,寇威只觉得浑身法力如同被冻结一般,再也提不起分毫,连手中的红葫芦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乔道清飘然落地,走到面如死灰的寇威面前,叹道:“汝此法门,虽走得偏激,却也蕴含几分火系真谛。奈何心术不正,用于歧途。念你修为不易,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归于正道,贫道或可向主公求情,饶你性命,许你戴罪立功。”
寇威见法术被破,擒拿自己的道士又明显道行远高于自己,且言语中并无杀意,反而有指引之意,想起自己追随王庆以来,所学异术也多用之于争权夺利、沙场杀戮,何曾真正追寻过大道?一时间万念俱灰,又隐隐生出一丝解脱之感,长叹一声,垂下头去:“道长法力高深,寇威……服了。愿听凭发落。”
乔道清微微颔首,命人将寇威暂且看管,收缴其法器。
夜袭失败,寇威被擒的消息传回黑石峪,李助军士气更是雪上加霜。次日,王伦大军乘势推进,列阵于黑石峪前。李助深知已无退路,唯有凭借血战,或许能杀出一条生路,或者,求得一个体面的结局。他亲自提金剑出阵,李懹紧随其后。
这一场厮杀,虽无大规模军团混战,却异常激烈。李助凭借超凡的剑术与身法,竟在阵前连续击败了王伦军数员稗将,剑光闪烁,如金蛇狂舞,引得两军阵前惊呼不断。李懹更是悍勇异常,一杆长枪舞得如同泼风一般,与卞祥硬碰硬地对撼了数十回合,虽落下风,却死战不退,其勇烈赢得了即便是敌人的敬佩。然而,实力的绝对差距并非个人武勇所能弥补。在关胜沉稳如山、却又凌厉无匹的青龙刀法压制下,李助终究技逊一筹,被刀背拍中肩胛,险些栽倒。李懹也被卞祥一钂震得口吐鲜血,败下阵来。王伦军趁势掩杀,李助军损失不小,只得凭借黑石峪的险要地势,牢牢守住寨门,暂避锋芒,但已是瓮中之鳖,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黑石峪的战报传回王伦主帐。当王伦再次提出,要仅与军师陈韬二人,亲往李助营寨说降时,帐内瞬间炸开了锅。众将的反对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和坚决!
“主公!万万不可!”卢俊义第一个跨步出列,单膝跪地,这位向来沉稳如山的玉麒麟,此刻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严峻与恳切,“李助新遭巨变,又经新败,其心神激荡,已近绝望!困兽犹斗,何况人乎?其麾下李懹,年轻气盛,报仇心切;其余将校,亦多是亡命之徒!主公万乘之尊,身系全军安危、淮西未来,岂可再轻入此等虎狼绝地?若有丝毫闪失,我等百死莫赎!淮西基业,亦将毁于一旦!”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关胜亦紧随其后,丹凤眼圆睁,红脸上满是焦灼:“卢将军所言,字字珠玑,皆是我等肺腑之言!末将愿立军令状,只需精兵五千,定能在日落前踏平黑石峪,生擒李助叔侄来献于主公帐前!何须主公亲身犯此奇险?”
张清、卞祥、武松等人更是纷纷出列,或慷慨陈词,或跪地请命,帐内一时群情汹涌,皆以为王伦此行实乃不智,近乎儿戏。
面对众将几乎是一边倒的激烈劝阻,王伦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愠色,反而流露出理解和感激。他缓缓起身,绕过帅案,走到卢俊义面前,双手用力将他扶起,目光随后扫过帐中每一张关切而焦急的面庞。
“诸位兄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躁动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爱我,护我,担忧我的安危,这份情谊,王伦感念于心,永世不忘。”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而坚定,“然,我之所以执意要亲往,非是逞匹夫之勇,亦非轻视李助之危。”
他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帐帘,遥指着黑石峪那模糊的山影方向,声音中充满了悲悯:“诸位请看,那山峪之中,此刻蜷缩着的,是四千余颗惶惑不安的心,是四千多个有父母妻儿、期盼归家的活生生的人!淮西初定,疮痍满目,百姓渴望的是休养生息,是太平日子!李助此人,才华卓着,非是段二、方翰那般祸国殃民之徒,他只是……只是忠心错付,陷入迷途,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舟子,却执着地驾驶着一艘早已千疮百孔的破船,驶向了风暴中心。”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视众将:“我今日独往,非为逼降,而是要去渡他!我要让他亲眼看看,让他亲耳听听!这天下,有人珍视他这份不合时宜却无比纯粹的忠义!更有人,愿以自身的性命为赌注,以绝对的信任相托付,邀他携手,共同去建造一艘能经得起任何风浪、能庇护万千生灵的巨舰,驶向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激情与力量:“若因我一时怯懦,惧险不行,坐视这最后的冲突爆发,致使数千家庭破碎,让淮西的土地再染鲜血……那么,王伦今日虽安坐于此,他日又有何面目面对淮西父老?与那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君王庆,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
“这天下,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征服与杀戮,而是理解、包容与新生!我信李助是明理之人,我更信,我以国士之诚待他,他必以国士之风报我!若他真不顾道义,悍然加害……那也只能证明,他并非我所以为的国士,我王伦……看错了人,死亦无憾!”
这一番话,格局宏大,气魄恢弘,既有对生命的悲悯,又有对人才的尊重,更有开创盛世的雄心与担当。帐内众将,从卢俊义、关胜到最基层的校尉,无不被这番肺腑之言深深震撼,原先激烈的反对与担忧,渐渐化为了汹涌澎湃的敬佩与折服,更有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卢俊义虎目含泪,再次重重抱拳,声音哽咽:“主公……胸怀似海,义薄云天!卢某……再无异议!唯请主公应允,卢某亲率麾下最精锐的燕云骑,于黑石峪外十里处隐秘接应。若寨中信号火起,或明日此时仍未见主公平安归来……卢某便亲提大军,踏平黑石峪,鸡犬不留!”
王伦知这已是众将所能接受的底线,心中感动,点头应允:“好!便有劳卢将军了。”
于是,王伦仅带军师陈韬一人,二人依旧扮作云游相士,陈韬手持“铁口直断”的布幡,王伦青衫落拓,神情自若,仿佛不是前往龙潭虎穴,而是去赴一场故人之约。他们骑着马,不疾不徐地再次来到了黑石峪李助营寨之外。
守寨的兵卒比上次更加警惕,刀枪齐举,厉声喝问。
王伦从容不迫,与陈韬相视一笑,打了个稽首,朗声道:“贫道二人云游至此,见此地兵戈之气冲霄,然将星晦暗,忠魂无依,特来再结善缘。烦请再通禀金剑先生,便说故人去而复返,此番不为算命,只为与他……**了却一段因果,指一条通天大道**。”
兵卒见这两人去而复返,言语愈发玄奥,不敢怠慢,再次飞奔跑入中军帐禀报。
此时的李助,正独自坐在帐中,面前摊着的地图仿佛成了嘲讽他的涂鸦。肩胛的伤痛远不及心中的万一。李懹站在一旁,拳头紧握,牙关紧咬。帐中其他将领则个个垂头丧气,营中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绝望氛围。听闻那两位道士居然又来了,所有将领都愣住了。
李懹第一个怒道:“叔父!此二人行踪诡异,必是王伦细作!上次未能拿下,此次断不可放过!”
李助却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而空洞:“了却因果?通天大道?……呵呵,我等已是瓮中之鳖,还有何因果可了?还有何大道可通?……请他们进来吧。”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盼。
片刻,王伦与陈韬再次飘然入帐。这一次,王伦的目光更加平静,也更加深邃,他直接望向主位上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李助。
李助看着去而复返的二人,尤其是那位青衫“师弟”,只觉得对方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与压迫感比上次更加强烈,他苦笑道:“道长去而复返,究竟意欲何为?莫非嫌李某还不够落魄,特来嘲讽不成?”
王伦微微摇头,目光中竟带着一丝同情,他不再绕任何圈子,开门见山,声音却如同洪钟大吕,震得帐中每一个人耳膜嗡嗡作响:“先生可知,**为何星移斗转,为何沧海桑田?为何强秦二世而亡,盛唐难逃衰乱?**”
他不等李助回答,便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非关天意弄人,实系**人道有亏**!君王无道,则民心如散沙,百川背流;朝廷腐败,则根基似朽木,大厦将倾!王庆盘踞淮西,内不能修明政事,泽被苍生,外不能选贤任能,巩固疆土;反而信用奸佞,猜忌忠良,纵情享乐,苛待百姓!其败亡之局,早在黑风峡密旨诛杀杜壆之时,便已注定!其后弃李助于纪山,更是自毁长城!先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挽狂澜于既倒之心,又如何能扶得起这早已从内部烂透的朽木?先生所忠者,非是王庆其人,乃是自己心中那份‘忠君’的执念,一个早已被现实击得粉碎的、虚幻的泡影罢了!”
这番话,比上一次更加犀利,更加深刻,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李助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创口!他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指着王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毕生所学的智谋,所持的信念,所坚守的节操,在这番直指本质、洞穿时代的论述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你……你……你究竟是谁?!”李助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骇与恐惧,仿佛看到了某种超越他理解的存在。
王伦踏前一步,周身气势陡然攀升,不再有丝毫掩饰,目光坦荡如皓月,声音清晰而坚定,传遍帐中每一个角落:“我,便是王伦。”
“王伦?!”
“他是王伦?!”
李懹和帐中所有将领几乎同时惊跳起来,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李懹的长剑更是直接指向王伦咽喉,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愤怒与杀意!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个淮西的新主人,他们此刻最大的敌人,竟敢在两次试探之后,如此坦然地、单枪匹马地出现在他们这龙潭虎穴之中!
王伦却对周遭寒光闪闪的刀剑与冲天的杀气视若无睹,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灵魂仿佛都在颤抖的李助身上,语气诚挚而铿锵,如同宣誓:“李先生!王庆之死,乃其咎由自取,段二等奸佞伏法,乃天理昭彰!我王伦今日,与军师二人,不带一兵一卒,冒死前来,并非为了炫耀武功,也非为了逼迫将军!只因我深信,先生乃真正的国士!国士之才,当用于安邦定国,造福黎民,而非为一个早已逝去的、腐朽的王朝殉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我之心胸,可纳百川,容四海,更可容先生过往之‘忠’!淮西已迎来新生,天下百姓渴望太平!是继续抱着毫无意义的执念,让身后这数千依旧信任你、追随你的儿郎走向绝路,让黑石峪成为我等以及他们所有人的埋骨之地;还是放下过往,与我携手,共御外侮,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让这‘忠义’二字,摆脱愚忠的桎梏,拥有更广阔、更光明、更值得追求的天地?**此一念,系于先生!此四千将士的生与死,系于先生!淮西未来能否免于再起战火,亦系于先生!**”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与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助身上。李助怔怔地看着王伦,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毫无作伪的真诚、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那睥睨天下、却又心系苍生的雄心壮志。他回想起王伦入主南丰后萧嘉穗的作为,回想起王庆时代的黑暗与混乱,再对比王伦方才那番彻底颠覆他认知、却又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大门的言论……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迷茫,所有的痛苦与不甘,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与答案。
时间仿佛凝固了。良久,良久。李助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他推开李懹依旧指着王伦的长剑,一步步,踉跄却又坚定地走到王伦面前。他脸上的痛苦、彷徨、不甘,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浓雾般渐渐褪去,最终化为一种如同经过地狱之火淬炼后的平静与一种新生的坚定。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损不堪、沾满尘土的衣袍,然后,对着王伦,这个以孤身犯险的胆识、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包容天下的胸怀彻底折服了他的新主,推金山,倒玉柱,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解脱般的颤抖,与一种找到归宿的沉重与释然,无比清晰地在寂静的帐中响起:
“李助……拜见主公!往日……往日愚忠,泥足深陷,不见泰山!犹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徒惹人笑!蒙主公不弃,以国士相待,亲身犯险,再三点拨迷津……李助……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天下,何为真正的大义!从今往后,李助此身,此心,尽付主公!愿效犬马之劳,以供驱策,虽肝脑涂地,九死……其犹未悔!”
这一拜,情深意重,气贯长虹!彻底斩断了与旧时代的所有牵连,也标志着淮西境内最后一股成建制的抵抗力量,从此真正地、心悦诚服地归入了王伦的麾下,成为他开创伟业的重要基石。
王伦心中激荡,连忙上前,双手用力扶起李助,动容道:“能得先生相助,如旱得甘霖,如虎生双翼!此乃王伦之幸,三军之幸,亦是天下苍生之幸!”
李助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寻回了久违的方向。
李懹以及帐中其余将领,见李助已然归心,又亲眼目睹、亲耳听闻王伦那番为国为民、气魄惊人的言论,以及他孤身犯险、以诚待人的胆识与胸襟,心中再无半点犹豫与芥蒂。不知是谁率先还刀入鞘,紧接着,一片铿锵之声响起,众将纷纷收起兵刃,整理衣甲,然后齐齐上前,对着王伦,这位他们未来的主宰,躬身行礼,声音由杂乱迅速汇聚成一股坚定而洪亮的声浪:
“末将等,愿追随主公!”
这声音,冲破了营帐的束缚,在黑石峪的山谷间回荡,宣告着一段旧恩怨的终结,与一个崭新篇章的开启。
王伦目光扫过帐中每一张面孔,从李助的睿智坚定,到李懹的年轻悍勇,再到其余将领的敬畏与臣服,他心中豪情涌动,知道淮西之地,至此才算真正意义上,完完全全地、从疆土到人心,尽数归于掌握。他伸出双手,虚扶众将,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
“好!诸位将军请起!自今日起,我等便是一家人,同心同德,共襄盛举!前尘往事,皆如云烟散去;未来功业,正待我等携手开创!”
帐外,秋日的阳光刺破云层,将温暖的光芒洒向黑石峪的每一个角落,也透过帐门的缝隙,照亮了这片曾经被绝望笼罩的军营,预示着一段充满希望的新征程,已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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