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清洗”的雷霆余威尚未散尽，户部衙署内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无所适从的空白。十万“幽灵人口”被注销，无数“黑田”被清查，江南官场一场大地震正在酝酿。然而，小满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过去的战果上，也未立刻南下处理江南僵局，而是如同最敏锐的猎手，循着数据中暴露出的另一条巨大腐肉的气息，锁定了帝国财政另一个常年溃烂流脓的疮口——盐政。
盐铁司，掌管天下盐铁专卖，本是肥得流油的衙门，却也是贪腐最烈、积弊最深的是非之地。官盐价高质劣，私盐泛滥成灾，国家盐税大量流失，肥了胆大妄为的盐官和与官府勾结的盐商，苦了百姓，掏空了国库。这已是朝野皆知、却无人能根治的痼疾。
这一日，盐铁使衙门的正堂内，炭火烧得暖融，茶香袅袅。几位身着绫罗、脑满肠肥的大盐商，正与盐铁司的几位主事官员谈笑风生，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推过去几张轻飘飘、却分量极重的银票。双方心照不宣，眉眼间尽是默契。每年此时，新一轮的“盐引”（贩盐许可证）即将发放，正是“勾兑”好处、划分利益版图的关键时刻。
“刘主事，今年淮北那边的引子，还得您多费心…” “好说，好说，张老板是懂事的人，咱们按老规矩办…” “只是近来风声紧，听说那位‘黄侍郎’在户部搞什么‘清洗’…” “哼，户部是户部，盐铁司是盐铁司！他的手再长，还能伸到咱们这盐池子里来？再说，咱们这手续齐全，账目清楚，他还能凭空挑出毛病不成？”
话音未落，衙门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满室的暖融和茶香。小满一身绯红官袍，面无表情，在一队户部精锐郎中的簇拥下，大步踏入正堂。他身后跟着的，不是户部吏员，而是十几个抱着厚厚卷宗、抬着沉重木箱的刑部书办和锦衣卫力士！
谈笑声戛然而止。盐商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将桌上的银票往袖子里扫。盐铁司的官员们愕然起身，为首的刘主事强作镇定，上前拱手：“黄…黄侍郎？您这是…”
小满看也不看他，目光扫过堂内奢华的布置和那几个明显不是善类的盐商，声音冰冷如铁：“奉旨，核查盐铁司盐引发放、盐税征收及官仓出入账目。相关人等，原地待命，不得擅离！”
“核查？”刘主事脸色微变，“黄侍郎，盐铁司自有章程，历年账目…”
“章程？”小满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本官今日，就是来给你们立新章程的！”
他猛地一挥手：“搬进来！”
锦衣卫力士将那几个沉重的木箱重重放在大堂中央，打开箱盖！里面不是金银，而是堆积如山、新旧不一的账册、盐引存根、仓库存单！
“给本官查！”小满的声音不容置疑，“核对过去三年，每一张盐引的编号、数额、发放对象、对应缴税金额、以及最终官仓出盐记录！给本官找出所有‘重号引’、‘幽灵引’、‘大头小尾引’（存根与正联数额不符）！还有，所有盐引最终指向的官仓，出盐记录与盐引数额是否吻合！”
命令一下，刑部书办们立刻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扑向那些账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声音瞬间充斥整个大堂。专业的查账老吏眼光毒辣，很快，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漏洞被揪了出来：
“丙字库天字三百零七号盐引！存根记录发放五千引，正联记录一万引！差额五千引！” “淮北分司去年批盐引三万引，对应官仓出盐记录仅两万二千引！八千引盐不翼而飞！” “盐商赵乾，名下盐引记录购盐五万引，缴税记录却仅对应三万引！” “这张盐引编号与三年前已注销的一张旧引重号！”
一条条罪证被高声报出，记录在案。盐商们面如死灰，冷汗直流。盐铁司的官员们更是双腿发软，脸色惨白如纸。他们没想到，小满根本不跟他们纠缠细枝末节，直接掀桌子，用最笨也最有效的全面核账，将他们那套看似完备实则千疮百孔的贪腐体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刘主事，”小满拿起一张记录着巨大数额漏洞的纸条，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压力，“这五千引‘空气盐’，卖出去的银子，是进了国库，还是进了你刘家的私库？那八千引‘飞走’的盐，是化成了咸气，还是化成了你等的田产宅邸？”
刘主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满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堂内所有战战兢兢的官吏和盐商，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宣判：
“旧制腐朽，漏洞百出，乃尔等蠹虫盘踞之巢穴！自即日起，盐引发放、核验、征税新规施行！此乃‘分级审批，多权限校验’之制！”
他身后一名郎中立刻展开一幅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章程图，悬挂于堂上。图上流程清晰，却如同一道道冰冷的锁链：
【新盐引发放流程】 【一、盐商申请：至户部地方清吏司提交申请，载明拟购盐额、行销区域，附资产担保文书。由户部初级吏员核对资质，录入‘盐商数据库’，生成【申请编码】。】 【二、地方审核：申请材料及【申请编码】转至盐铁司地方分司。分司官吏核对行销区域合理性、当地盐价平抑需求，提出初步意见（同意\/驳回\/修改额度），签署【地方意见签】。】 【三、户部复核：材料及【地方意见签】转回户部（京师）。户部专员调取‘盐商数据库’该商户历史纳税、违规记录，结合全国盐税预算，进行二次复核，签署【户部复核签】。】 【四、盐铁司终批：材料及【户部复核签】转至盐铁司总部（京师）。总部主官最终审批，核定最终盐引额度，签署【司印终批签】。】 【五、三联盐引制作：以上三步签署完成，方可由户部指定工匠（文思院），同时制作【户部存根】、【盐铁司正联】、【盐商执凭】三联盐引，三联编号、数额、防伪印记必须完全一致。】 【六、官仓领盐：盐商凭【盐商执凭】联，至指定官仓领盐。官仓吏员需同时核验【盐商执凭】、【盐铁司正联】（由司内渠道提前送达仓官）两联，编号、数额、印记完全吻合，且需在户部提供的最新【有效盐引备案清单】上能找到对应记录，方可出盐！】 【七、完税核销：盐商销售后，需至户部指定税所完税。税所核验【盐商执凭】联完税印记后，将信息反馈户部与盐铁司，该盐引方能在系统内【核销】。】
整个流程，环环相扣，如同一个精密而冷酷的囚笼！任何一个环节缺失、任何一次签名不符、任何一处数据对不上，整个流程即刻中断，盐引即为废纸！盐铁司再想独自掌印、肆意发放“空气引”牟利，难如登天！盐商再想靠贿赂一两个关键盐官就拿到巨额盐引，亦不可能！
“这…这…”一个跪在地上的盐商抬起头，绝望地喊道，“侍郎大人！如此繁琐！等这三司跑下来，盐价都变了！还做什么生意啊！”
“嫌繁琐？”小满目光冰冷地扫过他，“可去做守法生意，依法纳税，自然畅通无阻。若想走邪门歪道，自然寸步难行！此制，防的就是尔等蛀虫！”
新规如同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盐铁系统。初期，自然是怨声载道，阻力重重。习惯了躺着收钱的盐官们消极怠工，习惯了投机取巧的盐商们哭爹喊娘，甚至联合起来，试图以“影响盐运”、“导致民无盐食”为借口，向朝廷施压。
然而，小满对此早有预料。他一方面派出户部精干小组，分赴各重要盐场和枢纽，监督新规执行，对阳奉阴违者就地拿下；另一方面，将新规执行情况与盐税收入数据，直接接入了乾清宫的“监控台”！
于是，嘉靖皇帝每日都能在沙盘上，清晰地看到代表各地盐税收入的光流变化。哪个地区新规执行坚决，盐税光流便由赤黄转为健康的青绿，且稳步上升；哪个地区推诿拖延，光流便依旧赤黄甚至发黑，数据停滞。皇帝要的，是“云端”数据的干净和收入的实实在在的增长！任何阻碍这一点的地方官员，立刻就会接到来自紫禁城的雷霆训斥乃至撤职查办的旨意！
在皇帝“管理员”意志的强力推动下，新规以无可阻挡的势头铺开。三个月试行期转瞬即逝。
这一日，严世蕃府邸那间奢靡而压抑的书房内。虽然因丹房之事闭门思过，但他依旧是严党的实际核心。几个从前呼风唤雨、富可敌国的大盐商，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阁老！您得救救我们啊！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那‘三联签’简直要命啊！户部那帮爷咱们搭不上线，盐铁司的老关系说话也不管用了！跑完一套手续，黄花菜都凉了！” “官盐出仓现在要核两联对一单，少一个墨点都不行！从前那些‘操作’…根本没法弄了！” “三个月！小的们销量跌了七成不止！再这么下去，都得喝西北风啊！小阁老，您神通广大，求求您跟上面说说情，把这劳什子新规给废了吧！”
严世蕃斜倚在软榻上，把玩着一只玉貔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听着盐商们的哭诉，他心中的邪火一阵阵往上冒。盐政是严党的重要财源之一，如今被小满这么一搞，简直是断了他的臂膀！
他猛地将玉貔貅砸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吓得盐商们一哆嗦。
“哭什么哭！废物！”严世蕃厉声骂道，“一点规矩就把你们难住了？不会想办法钻空子吗？！”
“钻…钻不了啊小阁老！”一个盐商哭嚎道，“那手续环环相扣，处处留痕！户部、盐铁司、地方官…现在谁也不敢单独伸手！伸手必被捉！那个黄小满，他把规矩…把规矩做得比天还大！比铁还硬！无懈可击啊！”
“比天还大？比铁还硬？”严世蕃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怨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无力感。他何尝不想破解？但他发现，小满这套东西，根本不同于以往的政令。它不依赖于某个官员的意志，而是依赖于一套冰冷的、自动运行的“系统”和“流程”！就像那运河上的“铜镜”，只认“码”，不认人！就像那户部的“数据清洗”，只认“异常”，不认情面！
想要破坏它，除非能同时腐蚀掌控户部、盐铁司、地方官三个完全独立的系统，并且还要能篡改那见鬼的“数据库”和“备案清单”！这难度，比直接造反小不了多少！
“滚！都给我滚出去！”严世蕃烦躁地挥挥手，如同驱赶苍蝇，“想想别的路子！别再来烦我！”
盐商们如蒙大赦，又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脸上只剩下绝望。
书房内重归寂静。严世蕃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高墙四角的天空，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黄小满…黄小满！”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你用规矩垒墙，用数据铸锁…断我财路，逼我入绝境…”
他猛地转身，眼中已是一片歇斯底里的凶光。
“好！好得很！既然你做的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你不让我好过，我就掀了这棋盘！大家谁也别想玩！”
他对着阴影处低吼道：“去！把‘影煞’给我叫来！该他们出手了！”
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传来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回应：“是。”
严世蕃的脸上，露出一抹残忍而狰狞的笑容。文的玩不过，那就来武的！规矩破不了，那就毁了立规矩的人！
一场针对小满的、最直接、最血腥的暗杀风暴，随着盐商们的哭诉和严世蕃的疯狂，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此刻的小满，正在户部衙署，看着盐税收入报表上那条强劲上扬的青色光流，若有所思。新规见效了，但他知道，严党的反扑，绝不会仅仅停留在哭诉和抱怨上。更猛烈的风暴，或许已在转角。他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冷坚硬的“指令牌”，眼神锐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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