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已褪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醇厚而明亮，如同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泼洒在京西大地上。它掠过棱角峥嵘的镇虏堡青灰色墙面，将那尖锐的凸角映照得如同巨兽的獠牙，森然却令人安心；它穿过京西钢铁厂高耸烟囱喷吐出的、已与白云融为一体的淡淡青烟，为那日夜不息的轰鸣点缀上一丝奇异的宁静；它最后落在“大明理工大学”那新立的、尚带着新鲜木料气息的牌匾上，将“格物致知，实业兴邦”八个鎏金大字，照耀得熠熠生辉。
小满独立于工部衙署值房的轩窗之前，身上那件因“署理部分事”而新赐的绯色官袍，在阳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他没有翻阅桌上那厚厚一摞关于新式高炉选址的文书，也没有去碰那份来自东南沿海、报称“倭船窥探，见岸防新炮林立，逡巡不敢近”的捷报。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衙署的院墙，投向远处那片日益庞大的建筑群——那里，曾是他梦想起航的简陋学堂，如今已是初具规模的“大明理工”。
微风拂过，带来远山木叶的淡淡苦涩，也带来了学堂方向隐约可闻的、并非诵读诗书，而是演算争论的蓬勃声浪。他的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昨日校场之上，新编练的完全装备燧发火铳的京营劲旅，进行轮射演练时那如同疾风骤雨般连绵不绝的枪声。那声音，不再是个别火器的嘶鸣，而是一个完整战争体系冷酷而高效的呼吸。
北方的俺答汗，在接连撞碎于棱堡交叉火力与边军日益犀利的火器之下后，已然遣使，言语间虽仍带倨傲，却已透出乞求互市、暂息兵戈的意味。东南的海疆，那些曾经肆虐的倭寇帆影，在几座关键港口城市架设起仿自京西的重炮后，也悄然化作了天边的黑点，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如同温润的玉璧，开始在这片古老帝国的肌体上缓缓蔓延。这不是来自某位名将的赫赫战功，也不是源于某次侥幸的天时地利，而是根植于钢铁、火药、几何与算学之上的，一种更为坚实、更为持久的力量。
“叮——”
一声极细微、却绝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清越电子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小满浑身猛地一僵，扶着窗棂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熟悉的是那冰冷的质感，陌生的是，它已沉寂了太久，久到他几乎以为那只是濒临绝望时的幻觉。
随即，一行幽蓝色的、由纯粹光线构成的文字，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投射在他视网膜之上，无视了眼前真实的阳光与景物：
【系统提示（残存能源驱动）：】
【主线任务“军工体系初步建成”状态：已完成。】
【当前世界线稳定度评估：60%。】
【基础防御科技已点亮并扩散，外部大规模军事威胁显着降低。文明发展路径“科技强国”倾向已固化，偏离概率低于15%。】
【警告：宿主绑定能源即将耗尽，倒计时阶段开启。】
文字短暂停留了三息，然后如同被风吹散的流萤，悄然湮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值房内，依旧只有阳光流淌，微风拂面。
小满却维持着僵立的姿势，久久未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一下，又一下。60%……稳定度……路径固化……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股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疲惫与轻微战栗的洪流，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做到了。或者说，他们做到了。
用标准化零件和流水线，堆砌出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火枪洪流；用几何与力学原理，构筑起让游牧民族铁骑望而生畏的棱堡防线；用高炉与焦炭，冶炼出支撑起这一切的钢铁脊梁。更重要的是，他建立了一座学堂，将“格物穷理”的种子，撒向了过去被隔绝在知识高墙之外的土壤，哪怕是三十个寒门子弟，也代表着坚冰已被凿开了一道缝隙。
这条名为“科技强国”的路，已然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世界的走向，因此而偏转。
这其中的艰难，岂是“打败敌人”四字可以涵盖？
他想起与徐阶在朝堂之上的每一次博弈，与守旧势力在理念上的每一场交锋；想起为了让工匠理解一个标准公差的概念而反复比划的日夜；想起为了编撰那本《格物基础》而绞尽脑汁反刍记忆的煎熬；想起面对“铁器不祥”谣言时，那需要依靠最朴素的田间演示来扞卫真理的无奈与坚定。
最难的不是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而是让这个想法被理解、被接受、被践行，最终融入时代的血脉，成为无需言说的“常识”。最难的不是打造出一件神兵利器，而是建立起能持续生产、改进、乃至创新这件利器的体系与人材。最难的不是赢得一场战役，而是赢得人心，赢得时间，让技术真正地、深深地扎根。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座“大明理工大学”的校门上。他看到有穿着青色学服的年轻学子，抱着厚重的书册匆匆走过；看到有工匠打扮的教员，带着学生在露天场地摆弄着水车模型；他甚至仿佛看到，寿安郡主那抹亮色的身影，正在某间斋舍内，对着新的“趣味习题集”蹙眉思索。
希望，在那里。
而他自己……
小满缓缓抬起手，仿佛能感受到体内那无形“电量”的流逝，如同沙漏中不断减少的沙粒，已然进入了最后的、无法逆转的倒计时阶段。系统提示的“警告”，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
他推动了这个时代，为它注入了异质的活力，初步稳定了它的航向。但他这个“外来变量”本身，却可能即将被这个逐渐稳固的系统……“清理”出去。
是功成身退？还是壮志未酬？
他不知道。
阳光依旧温暖地照耀着大明理工的校门，照耀着这片开始焕发新生的土地。小满站在光影交界处，绯袍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火种不会轻易熄灭，这条被强行撬动的科技之路，已然拥有了它自己的惯性。
最难的部分，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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