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敲打着八号车间的铁皮屋顶,在机器低沉的轰鸣中添了一重细密的节奏。慕宏升站在德国进口的自动络筒机前,指尖轻触控制面板上凝结的薄薄水汽,冰凉的感觉让他想起这个季节南京特有的湿冷。
“慕工,三号机的自停故障又出现了。”孙伟递过电路图纸,纸缘已经被机油浸得发软。年轻人眉头紧锁,工作服袖口沾着一块新鲜的油污。
慕宏升接过图纸,目光扫过德文标识的安全电路模块。“不是传感器问题,”他的螺丝刀精准地点在继电器盒的接缝处,“是限位开关被人为调整过了。”
孙伟忽然拉住他的手臂,鞋尖踢开地上一枚金色的烟蒂——万宝路特供版,全厂只有新任的八号车间主任史明辉会抽这个牌子。
急促的皮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车间的嘈杂。“慕工,这都停产三个小时了!”史明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焦急,手中的保温杯不轻不重地磕在机架上,杯里的枸杞随着震动上下沉浮。他腕上的新款手表闪着金属冷光,尽管穿着工装,袖口却保持着不自然的平整。
慕宏升没有回头,手中的瑞士军刀利落地撬开电路板盖板。六组被改接的线头暴露在灯光下,断口还很新鲜。
“史主任,”慕宏升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上周的技改会议,你提出要简化安全联锁系统。”
史明辉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烟盒。“现在生产任务紧,有些安全程序可以适当优化...”
“小史啊。”万成发的声音从车间门口的阴影处传来。厂长的工作服肩头已经被雨水打湿,胸前的“安全生产标兵”奖章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八号车间是厂里的重点,安全这条红线,什么时候都不能碰。”
史明辉立即换上了谦逊的表情:“厂长您放心,我这就安排人整改。”
雨幕中的厂区路灯次第亮起,将梧桐树的影子投在锅炉房斑驳的墙面上。慕宏升蹲在锅炉前,用煤渣在墙上计算着这次故障停机的损失。数字刚写到一半,就被蒸汽凝结的水珠洇湿了轮廓。
孙伟气冲冲地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设备管理科岗位竞聘公示》。“慕工,他们...”年轻人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狠狠地把纸团塞进口袋。
慕宏升从工具箱底层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他准备了两年多的技改方案。纸张已经泛黄,边角处有个模糊的铅笔涂鸦——那是儿子华强六岁时画的小人,戴着眼镜在修理机器。火柴划亮的瞬间,他瞥见锅炉压力表的指针正在红色警戒区边缘颤动,就像棉纺厂日益吃紧的资金链。
“他们为了赶产量,把安全阀的设定值调高了!”孙伟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被突然响起的汽笛声吞没。
t69次列车的灯光刺破雨幕,慕宏升恍惚间仿佛看见儿子靠窗的身影。他手中的保温杯里,泡发的枸杞在水中缓缓旋转。衣袋里那枚将断头率成功降低到1.1%的改良垫片,此刻正硌着他的胸口。
第二天清晨,故障的机器刚刚恢复运转,史明辉就带着生产科的统计员来到车间。“慕工,这次停机影响了整条生产线的进度,”他翻着手中的生产报表,“按照新的考核办法,技术科这个月的奖金要扣掉三成。”
孙伟刚要争辩,被慕宏升用眼神制止了。“故障原因已经查清,是人为调整参数导致的。按照规程,应该追究操作人员的责任。”
史明辉笑了笑,腕表在晨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操作工都是按规程作业的。要我说,还是这些进口设备太娇贵,不如国产的皮实。”
这时,车间广播响起通知,要求各车间主任立即到会议室开会。史明辉整理了一下衣领,临走前又回头补充道:“对了,万厂长特意交代,八号车间的产量这个月必须提高十五个百分点。慕工,你们技术科要多费心啊。”
望着史明辉远去的背影,孙伟狠狠踢了一脚工具箱:“他就是故意的!上个月他让我们简化保养流程,现在出了问题倒打一耙!”
慕宏升默默拾起地上的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放回原处。窗外,雨还在下,八号车间的机器重新发出规律的轰鸣。他想起昨天夜里收到的家信,儿子在信里提到酒泉基地的风沙,字里行间却满是朝气。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些机器运转的声音,其实和沙漠里的风声一样,都在诉说着这个时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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