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三，联合会大厦顶层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座无虚席。联合会高层、“技术安全与伦理委员会”全体委员、各主要俱乐部代表、以及特邀的技术与法律专家，近百人的目光聚焦在长桌中央的全息投影上。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
主席李明德敲了敲话筒：“各位，今天第一次全体会议的议题，是审议由‘普罗米修斯 analytics’提交的《竞技数据标准化与安全接入白皮书（提案V3.1）》。这份提案旨在建立全联盟统一的选手生理与神经数据采集、分析与应用标准，以保障选手健康，优化训练科学性，并维护竞赛公平。下面请提案方代表，普罗米修斯首席技术官张维先生进行陈述。”
张维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笑容儒雅。他起身走向发言台，语调从容不迫，充满了技术精英的自信。
“各位同仁，电竞发展至今，早已不是简单的娱乐。它是体育，是产业，更是尖端科技应用的前沿。”张维的开场白极具感染力，“然而，伴随着技术红利而来的，是日益复杂的数据安全与伦理挑战。选手过劳、隐性伤病、乃至……某些未经证实的技术滥用传闻，都在损害着这个行业的根基。”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坐在后排的涅盘代表席——林渊、赵海，以及特意请来助阵的雷理事。
“我们迫切需要一套科学、规范、透明且安全的数据标准。”张维提高了音量，“我们的提案，基于超过五年的临床研究与十万小时以上的选手数据建模，涵盖了从基础生理指标到高阶神经反应的全套监测框架。所有数据加密传输，存储于符合国际最高安全等级的中心化服务器，由独立第三方审计。这将为每一位选手建立终身电子健康档案，为战队提供科学的训练指导，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它将彻底杜绝任何形式的技术舞弊，因为所有异常数据都将无所遁形。”
全息投影上开始播放精心制作的演示动画：选手佩戴轻便设备，数据实时流入云端，AI生成健康报告和训练建议，一切井然有序，充满未来感。
不少委员和俱乐部代表开始点头，低声交流。这套说辞和演示，确实很有说服力。
张维露出满意的微笑，准备进入技术细节阐述。
就在这时，雷理事举起了手。
“雷理事，请讲。”李明德有些意外，按照议程，现在是提案方陈述时间。
“主席，各位委员，”雷理事站起身，声音洪亮，“在深入技术细节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份材料，想请各位，尤其是提案方张维先生，过目一下。”
他示意助手将一份纸质文件分发到每一位委员面前。文件封面很简洁，标题却触目惊心：《关于“普罗米修斯竞技数据标准化提案V3.1”的十七项技术后门、数据泄露与潜在滥用风险分析》。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张维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份分析报告，由多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网络安全与神经工程学专家匿名提供。”雷理事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它详细指出，贵方提案中，至少有十七处设计，并非技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的‘后门’。例如，第3.2.1条款中规定的‘实时焦虑指数上传频率’，其预设的加密握手协议存在漏洞，可被用于中间人攻击，篡改数据，诱导选手产生不必要的紧张或误判。”
他走到全息投影旁，示意技术人员切换画面。刚才美好的未来图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代码流程图和攻击模拟演示。
“再看第5.7.3条，‘集体神经同步性评估模块’。”雷理事指向另一段高亮代码，“这个模块在接收特定频率的外部信号时，会触发非公开的‘认知共振’子程序。根据我们的模拟，该程序可在短时间内轻微干扰选手的注意力分配和反应时间阈值——在毫秒决生死的电竞比赛中，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会场开始出现骚动。几个原本倾向支持的委员脸色变得难看。
“这还不止。”雷理事翻动报告，“提案中要求所有数据集中存储于贵方指定的服务器，但配套的‘数据清洗与脱敏协议’存在至少五个逻辑漏洞，理论上，攻击者可利用这些漏洞，逆向还原出选手的原始神经信号特征，甚至个人身份信息。而最令人不安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放慢了语速：“报告附录的溯源分析指出，提案中至少八个‘后门’或‘漏洞’的设计特征，与五年前某国军方‘非致命性认知干扰技术’研究项目外泄的部分技术档案，存在高度相似性。张维先生，能否解释一下，一家旨在‘保障选手健康、维护竞赛公平’的商业公司，为何会使用与军事认知战相关的技术框架？”
“哗——！”
会议室彻底炸开了锅。质疑、震惊、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张维。
张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来：“污蔑！这是毫无根据的污蔑！我们的技术完全自主研发，符合所有商业伦理！这些所谓的‘分析报告’根本是伪造的，是某些利益受损方为了阻挠行业进步而进行的恶意中伤！”
“是吗？”林渊此时缓缓起身，接过了话头，“张总不必激动。如果是污蔑，最好的反驳方式是公开、透明的技术验证。我们涅盘俱乐部，以及雷理事联络的几位独立专家，愿意在委员会的监督下，对贵方提案的完整代码库和协议栈进行联合审查。不知贵方是否愿意配合？”
公开审查完整代码？张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失声。普罗米修斯，或者说其背后的创世科技，怎么可能公开那些藏满秘密的代码？
“这……这涉及到核心商业机密……”张维勉强争辩。
“当一项技术提案意图成为全行业强制标准，并可能触及数百万选手最核心的生理与神经数据时，它就不再仅仅是‘商业机密’。”林渊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它关乎基本的人身权利、隐私安全，乃至人格尊严。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透明度不是可选项，是必需品。”
他环视会场：“因此，在质疑‘普罗米修斯’提案的同时，我们涅盘俱乐部，也准备了一份替代方案的初步构想——《竞技数据伦理与选手权利保护框架（草案）》。”
第二份文件开始分发。这份草案的核心原则简单而有力：数据最小化、知情同意、本地化优先处理、选手拥有数据所有权、建立多方参与的监督委员会。
“我们不反对技术，我们反对滥用。我们不反对数据，我们反对垄断和窥探。”林渊总结道，“电竞的未来，不应该是一个由少数技术寡头监控一切、定义一切的数据牢笼。它应该是一个尊重选手为‘人’、保障其自主与创造力的、健康的生态系统。请各位慎重考虑。”
会议陷入了长时间的激烈争论。支持普罗米修斯的一方指责涅盘危言耸听、阻碍创新；支持涅盘的一方则强调伦理底线和安全风险。最终，在巨大的争议和那份致命漏洞报告的压力下，李明德宣布：“普罗米修斯提案V3.1暂缓表决，需进行补充说明和第三方安全评估。涅盘俱乐部提交的替代框架草案，作为重要参考文件，纳入委员会后续研讨。散会。”
第一场正面交锋，涅盘险胜。但走出会议室时，林渊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张维、以及“龙渊资本”代表陈静那冰冷刺骨的目光。他们也明白，涅盘背后，一定有高人。
同一时间，涅盘基地医疗研究单元。
老陈和几位从国内顶尖研究所秘密请来的专家，正围着一份刚接收到的、体积庞大的加密数据包。这是“观者”如约发来的，关于叶凯意识“隔离-净化-重塑”方案的详细技术文档、操作流程与安全协议。
足足花了三个小时，众人才初步浏览完核心部分。
“怎么样？”老陈紧张地问向为首的神经学家，李院士。
李院士年过六旬，目光如炬，是国内意识科学领域的泰斗，也是雷理事动用私人关系才请动的。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技术上……惊为天人。”
“您是说可行？”老陈心跳加速。
“从原理上，可行，甚至可说是目前唯一理论上可行的路径。”李院士指着屏幕上复杂的算法流程图，“他们提出的‘原生意识编码共振剥离法’，巧妙地避开了强行清除‘镜界协议’污染可能造成的二次损伤。就像用正确的钥匙开锁，而不是砸锁。他们那个‘数字容器’的构建思路，借鉴了最新的全息脑模型和量子神经网络存储理论，虽然激进，但有坚实的数理基础。”
“但是？”老陈听出了转折。
“但是，风险依然巨大。”李院士神色凝重，“首先，这个方案的成功，极度依赖对叶凯意识‘原生结构’的精确测绘。而我们现在掌握的数据，远不足以构建完整图谱。方案中提到，需要在操作过程中进行‘实时动态补全’，这就像一边开车一边画地图，容错率极低。”
“其次，‘净化’过程需要持续的外部能量场和算法支持，这个场必须绝对稳定，任何波动都可能对叶凯残留的意识造成不可逆的扰动甚至撕裂。而维持这样的场，需要消耗我们难以想象的计算资源，而且不能中断。”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李院士看向玻璃后的叶凯，“‘重塑’后的意识，即使成功回归‘容器’，它还是‘叶凯’吗？意识连续性的哲学问题暂且不论，单是技术层面——如何确保净化过程中，那些构成‘自我’的核心记忆、情感、人格特质不被当作‘噪声’或‘污染’一同过滤掉？方案里对此语焉不详。”
另一位信息安全专家补充：“从协议角度看，他们的方案要求我们开放特定端口，允许他们的算法远程接入我们的医疗设备和本地算力集群。虽然他们提供了看似严密的安全协议和自毁机制，但谁能保证里面没有隐藏更深的指令？一旦接入，我们的系统对他们而言可能就是透明的。”
老陈的心沉了下去。希望很大，风险同样骇人。
就在这时，内部通讯器响起，是林渊，语气带着疲惫但一丝振奋：“委员会这边暂时压住了。叶凯的方案评估如何？”
老陈看了一眼李院士，将评估情况简要汇报。
通讯那头沉默片刻，林渊的声音再次传来：“李院士，以您的专业判断，如果我们不采取任何行动，叶凯意识消散的概率是多少？如果采用这个方案，成功的概率又是多少？哪怕是最粗略的估计。”
李院士沉吟道：“不干预，按现有趋势，六个月内意识核心结构彻底解体的概率超过95%。采用这个方案……在理想条件下，成功隔离并保住意识核心的概率，大概在30%到40%之间。但成功‘净化’并‘重塑’为一个稳定、连续的意识体的概率……可能不到10%。而且，这10%里，还包含意识出现不可预知变化的可能性。”
10%……甚至更低。
但，总比0%好。
“我明白了。”林渊的声音很平静，“李院士，各位专家，辛苦你们继续深入研究方案细节，尤其是安全防护和‘自我’保存的部分。我们需要一个更完善的风险控制预案。老陈，准备一下，今晚我需要和‘观者’进行一次深度的技术质询。”
傍晚，林渊的办公室。
桌上摊着几分文件，一份是“观者”新发来的情报摘要——关于几家摇摆的赞助商背后与“龙渊资本”的秘密对赌协议细节；另一份是涅盘财务总监提交的应对税务检查的初步方案。
门被敲响，夏宇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老板，‘龙焰’饮料和‘极速’外设刚刚正式发函，要求暂停下个季度的赞助款支付，直到‘俱乐部近期相关争议得到明确结论’。” 这是两家最大的赞助商。
“知道了。”林渊揉了揉眉心，“回复他们，根据合同，单方面暂停支付构成违约，我们将保留法律追索权利。同时，以我的名义发私人邀请，请他们两家中国区的负责人明天下午喝茶，地点……定在‘云顶’茶室。”
“云顶？”夏宇一愣，那是本市最贵的私人会所之一，以隐秘和昂贵着称。“我们现在资金……”
“越是这时候，越不能露怯。”林渊眼神锐利，“让他们看看，世界冠军的底气。顺便，把‘观者’给的那份对赌协议‘不小心’泄露一点点风声给他们。做生意，最怕不确定性。如果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资本游戏里的棋子，他们会重新掂量的。”
夏宇明白了，点点头：“好，我去安排。”
夏宇离开后，林渊独自站在窗前。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仿佛一切如常。但他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经变成了惊涛骇浪。
委员会初战告捷，却引来了更深的敌意。叶凯救治看到一线希望，却伴随着巨大的伦理和技术风险。财务危机迫在眉睫，需要他用商业手腕和情报信息去周旋。
而那个神秘的“观者”和“抹除之眼”，提供了致命的武器和渺茫的希望，却也让他们更深地卷入一场远超电竞范畴的战争。
烽烟已在各处点燃。没有退路，只能前进。
他打开加密通讯频道，输入了一段预定的代码。接下来，他需要和那个藏在数据阴影中的“盟友”，进行一次关于信任、代价与未来界限的，至关重要的谈判。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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