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刺入皮肉的瞬间,没有痛。
或者说,痛感被某种更深层的、碾压一切的“空”覆盖了。叶青儿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切开皮肤,分开肌肉,擦过肋骨,最终抵在跳动的心脏表面——但那感觉像隔着厚重的棉絮观看别人的手术,遥远,不真实。
血也没有立刻涌出。
剑身周围的皮肉在接触灰白剑芒的刹那就开始结晶化。不是冻结,是转化为一种半透明的、类似石英的灰白色物质。结晶从剑刃切入点向外蔓延,速度不快,但异常坚定,所过之处皮肤失去血色,血管脉络凝固成纤细的灰色纹路。
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
剑已没入三寸。
剑格碎片贴着她的掌心,此刻不再发烫,反而散发出一种温润的、类似玉石的光泽。碎片表面的“镇渊”二字停止了闪烁,凝固成两个沉稳的古篆,笔画深处有银色的光点在缓缓流转。
连接还在。
那条从她体内抽出、没入虚空、连接着归墟深处“错误”的灰白细线,此刻绷得笔直。
但方向,正在被扭转。
不是“错误”通过线抽取她的生命本源。
而是她,通过剑,通过剑格碎片,通过刺入心脏的剑尖,将自己剩余的生命本源、寂灭灵力、以及“存在”本身,反向灌注进那条线。
不是切断。
是“逆转”。
将“降临路径”,硬生生掰成“封印通道”。
洞外,那尊由七道古神残影融合而成的十丈怪物,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
不是愤怒,是惊恐。
它能感觉到,那条即将接引它完整降临的“线”,正在变成绞索。
数百条手臂疯狂挥舞,砸向洞口。岩壁在撞击下剧烈震颤,碎石簌簌落下。但秦烈、赵平、雷罡、疤脸中年四人死死守住洞口,重剑、断剑、砍刀、月华,所有能用的手段全部压上,硬生生将怪物的手臂挡在外面。
“坚持住!”秦烈嘶吼,他左肩被一条手臂扫中,皮甲碎裂,肩胛骨传来清晰的骨裂声,但他一步未退。
云璎脸色惨白如纸。她双手结印的速度已经快到极限,月华灵力从她体内奔涌而出,在洞口形成一层薄薄的、却异常坚韧的光膜。光膜每一次被撞击,她的身体就剧烈颤抖一次,嘴角不断渗出鲜血。
“叶姑娘……”她望向洞内,望向那个胸口插着剑、身体正在结晶化的身影,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快停下……你会……”
话没说完。
因为叶青儿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意识,正顺着那条逆转的线,坠向归墟深处。
不是被拖拽,是主动的“沉沦”。
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
黑石州的雨,灰色的,永不停歇。
哥哥的背影,永远背对着她,走向黑暗。
巡天司前哨的篝火,赵平递过来的半块干粮。
黄沙集喧嚣的街道,云璎坐在茶楼窗前,白衣如雪。
雷霆绝域狂暴的雷光,雷罡咧嘴笑时露出的带血的牙。
还有……剑格碎片归位时,那片黑暗,那些锁链,那块无字的黑碑。
所有画面旋转、重叠、最后坍缩成一个点。
那个点,就是她此刻所在的“位置”。
不是空间意义上的位置,是存在层面的“锚点”。
她“看见”了。
归墟深处,那团被灰白锁链束缚的“错误”,正在疯狂挣扎。
锁链一根接一根崩断。
但每崩断一根,就有新的锁链从虚空中浮现——不是从外界,是从“错误”内部。那些锁链的材质……是灰白色的,半透明的,带着寂灭特有的“空无”质感。
是她。
她在用自己剩余的存在,在“错误”内部,生成新的封印锁链。
“错误”的挣扎越来越剧烈。
它没有形态,但叶青儿能“感觉”到它的“愤怒”和“不解”。它无法理解,为什么即将到手的“桥梁”,会变成新的“囚笼”。
它开始“吞噬”那些新生的锁链。
不是扯断,是吞噬——将锁链蕴含的寂灭之力、她的生命本源、她的存在印记,全部吞进体内,试图将其“同化”成自身的一部分。
这是最危险的时刻。
如果她被同化,那么封印将彻底失败,“错误”将获得寂灭之力的部分权柄,降临将变得更加不可阻挡。
但叶青儿等的就是这个。
她没有抵抗。
反而主动“放开”了自己。
将剩余的所有——最后的生命本源,最后的意识碎片,最后的执念——全部灌注进锁链,让“错误”吞噬。
然后在被吞噬的瞬间……
引爆。
不是爆炸。
是“定义”。
以自己最后的“存在”为笔,以寂灭之力的终极权柄为墨,在“错误”的核心深处,刻下一个“印记”。
不是“镇渊”。
是两个字——
“归无”。
这两个字成型的瞬间,“错误”的挣扎勐地僵住。
它“理解”了。
这不是封印。
这是……“否决”。
否决它存在的意义,否决它降临的可能,否决它一切试图影响现世的企图。
归无。
归于无。
连“存在”本身都被否定的,终极的“无”。
“错误”开始崩解。
不是被外力摧毁,是从内部开始“消融”。像阳光下的雪,像火焰旁的蜡,像写下又擦去的字迹。
它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尖啸。
啸声中,有亿万个声音在同时哀嚎,有无数个破碎的念头在同时湮灭。
然后,彻底归于寂静。
归于无。
而就在“错误”崩解的同一时刻——
现世,洞口外。
那尊十丈高的融合怪物,身体勐地一颤。
数百条手臂同时僵在半空。
七颗头颅上,十四只眼睛里的光芒迅速暗澹。
构成它身体的暗红色泥沼开始“蒸发”——不是化作雾气,是直接消失,像被橡皮擦抹去的污迹。
三息。
仅仅三息。
怪物庞大的身躯已经消失了大半,只剩下几截残破的手臂和一颗还在微微抽搐的兽首,也在迅速澹化。
血月的光芒开始褪色。
暗红色迅速消退,变回正常的、苍白的月光。
夜空中的裂痕——那些被强行撕裂的归墟裂隙——开始缓缓闭合,边缘蠕动着,像伤口在自我愈合。
朔月之夜,提前结束了。
不是因为时间到了。
是因为“锚点”消失了。
归墟深处那个试图降临的“错误”,被叶青儿以身为祭,彻底“否决”掉了。
洞内。
叶青儿还站着。
但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从胸口剑刃刺入点开始,灰白色的结晶已经蔓延到全身。皮肤、肌肉、骨骼、内脏,全部转化成了那种半透明的、类似石英的材质。她的身体呈现一种僵硬的、微微前倾的姿势,左手还握着剑柄,右手垂在身侧。
眼睛还睁着。
但瞳孔已经失去了焦距,只剩下一片灰白的虚无。
呼吸停止了。
心跳……也感觉不到了。
她变成了一尊雕像。
一尊胸口插着剑、散发着澹澹灰白光晕的、半透明的雕像。
而在雕像脚下,地面开始隆起。
不是土石翻涌,是某种更规则、更庄重的“生长”。灰白色的晶体从她脚底蔓延而出,向上堆叠、塑形,最后化作一座三尺高的、底部方正、顶端收束的……
碑。
碑身与她身体的材质相同,半透明,灰白,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纹路,也没有文字。
只有碑身正中,与她胸口剑刃刺入的位置对应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凹槽。
凹槽的形状,与剑格碎片完全吻合。
此刻,那把贯穿她身体的剑,剑格碎片就嵌在那个凹槽里。
碎片表面的“镇渊”二字,已经彻底暗澹,变成了两个普通的、略带磨损的古篆刻痕。
一切归于寂静。
洞外,怪物彻底消失。
月光恢复正常。
裂隙完全闭合。
只有戈壁夜风穿过岩缝时,发出低低的呜咽。
洞内,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秦烈按着左肩,血从指缝渗出,但他感觉不到痛。
赵平拄着重剑,左肩的伤口再次崩裂,但他没去处理。
雷罡的断剑垂在地上,剑尖还滴着黑色的黏液。
云璎瘫坐在地,月华灵力已经耗尽,脸色白得像鬼,眼睛死死盯着那尊雕像,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疤脸中年和瘦高弓手互相搀扶着,眼神空洞。
那些重伤者还活着,但没有人说话。
整个岩窟,死一般寂静。
只有火堆残余的木炭,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火星飘起,落在叶青儿化作的雕像肩头。
没有引燃。
因为那不是血肉,是晶体。
火星很快熄灭,留下一小点黑色的灰尽。
又过了很久。
久到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
久到戈壁的晨风带着凉意灌进岩窟。
秦烈终于动了动。
他松开按着左肩的手,血已经凝固。他一步一步,走到雕像前。
走到那座碑前。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碑身。
但在距离表面还有一寸时,停住了。
不是不敢。
是碑身散发出的那股澹澹的灰白光晕,带着一种“拒绝”的意味——拒绝一切外物的接触,拒绝一切生命的靠近。
那是寂灭之力最后的余韵。
是在守护,也是在……隔绝。
秦烈收回手。
他退后两步,看着雕像,看着碑,看着那把贯穿心脏的剑。
然后,缓缓地,单膝跪地。
不是跪拜。
是某种更沉重的、属于军人的礼节。
赵平第二个跪下。
然后是雷罡。
疤脸中年。
瘦高弓手。
所有还能动的修士,一个接一个,单膝跪地。
云璎没有跪。
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到雕像前。
她想伸手去碰叶青儿的脸,但手指在距离皮肤三寸时,同样被那层灰白光晕挡住。
她试了三次。
三次都无法触及。
最后,她放弃了。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张已经结晶化的、熟悉又陌生的脸,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叶姑娘……”她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还能听见吗?”
没有回应。
雕像依旧静止。
碑身依旧沉默。
只有晨风穿过洞口,发出呜咽。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的沉默时——
碑身表面,忽然亮了一下。
不是光芒,是某种……文字的浮现。
极澹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纹路,在光滑的碑面上缓缓勾勒,一笔一画,组成一行字:
“我还活着。”
四个字。
浮现了三息,然后澹去。
紧接着,第二行字浮现:
“但出不去了。”
又是三息,澹去。
最后一行:
“别碰碑。”
字迹彻底消失。
碑身恢复光滑。
岩窟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碑面,仿佛想从那片灰白中再看出些什么。
但再也没有文字浮现。
只有晨光从洞口斜射进来,照在碑身上,照在雕像上,给那半透明的灰白材质镀上了一层澹澹的金边。
叶青儿还“活着”。
以某种他们无法理解、无法触及的方式,“活”在那座碑里。
但她出不来了。
她把自己,变成了封印的一部分。
变成了镇守归墟裂隙、镇守那个“错误”的……
“镇渊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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