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德县处的雷州卫所辕门透着森严杀气，比高州府城更多了几分行伍间的铁血味道。
岗哨的士兵眼神锐利如鹰，仔细查验了黄贵的腰牌，又反复盘问了萧翊和石清的来历，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不去，仿佛要找出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叔父正在值房。”黄贵赔着笑脸，对领路的校尉点头哈腰，又回头对萧翊低声道：“萧兄弟，我叔父脾气……嗯，比较直，你多担待。”
萧翊微微颔首，面色平静，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能感觉到石清在他身后半步，呼吸都放轻了，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黄千户的值房内，海防舆图占据了半面墙，另一面则挂着军律条文。
黄千户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舆图前，背对着门口。
他身形不算魁梧，但站姿如松，肩背挺直，仅仅一个背影，就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压迫感。
“叔父，人带来了。”黄贵小心翼翼地说道。
黄千户缓缓转身。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庞黝黑，风霜刻痕深重，一双眼睛锐利得惊人，没有丝毫浑浊，此刻正毫无温度地落在萧翊身上。
“草民萧翊，见过千户大人。”萧翊依礼躬身，不卑不亢。
黄千户没有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如刀，上下刮过萧翊，声音低沉冷硬：“萧翊？籍贯，来历，为何至岭南？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萧翊将早已备好的说辞清晰道出，隐去了父亲的具体官职，只说是长安商户，因战乱南迁，路引文书经由良德县周县令核验过。
“商户？”黄千户冷哼一声，踱步上前，逼近萧翊，目光紧锁他的眼睛，“你这双手，可不像拨弄算盘的手。身上的气度，更非寻常商贾能有。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翊心头一凛，知道遇上了真正的老行伍，眼光毒辣。
他稳住心神，抬眼与黄千户对视，眼神坦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不敢欺瞒大人。家父……确实曾为朝廷小吏，长安沦陷前，家父仍在长安尽职守护，家父命我携家眷南逃，只为存续血脉，不得已隐瞒身份，望大人体谅。”
他半真半假，将“官员之后”的身份抛出，既能解释自身气度，又以“尽职尽忠”和“存续血脉”博取同情，减少被追究的风险。
黄千户眼神微动，但脸上的冷硬并未融化。
他盯着萧翊，仿佛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走入，在黄千户耳边低语了几句。
黄千户的脸色骤然一沉，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甚至带上了杀意。
他猛地转向萧翊，声音冰寒刺骨：“萧翊！本官刚得到消息，前几日在西江支流发现几具尸体，经查，是河北道来的流民！有人看见，他们曾在良德县城西桂花巷附近出没，与你接触过！你作何解释？！”
此言一出，值房内空气几乎凝固！
黄贵吓得脸色发白，连退两步。石清的手瞬间按上了腰后短刃。
萧翊心中亦是翻起惊涛骇浪！
王大哥他们……死了？! 怎么会？是意外，还是……灭口？官府竟然查得这么快，还直接关联到了他！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笼罩全身。
与流民私下接触，在平时或许只是小过，但在战时，尤其是流民横死的情况下，极易被扣上“勾结流匪”，“图谋不轨”的罪名！
黄千户此刻发难，是借题发挥，还是真的怀疑？
电光火石间，萧翊强迫自己冷静。他不能慌，一慌就完了。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与难以置信，声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激动：“千户大人！翊确实见过那几位河北来的朋友，他们只是想打听岭南水路情况，寻条生路！翊怜悯其不易，才与之交谈片刻，绝无任何不法之事！他们为何遇害，翊一概不知！此事良德里正陈茂才亦可作证，他曾因风声询问过翊，翊已明确解释并无勾结！”
他再次抬出陈茂才，增加可信度，并将自己定位在“怜悯交谈”的层面，咬死不知情。
黄千户死死盯着他，眼神变幻不定，似乎在权衡。
值房内落针可闻，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黄千户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冰冷，但杀意稍减：“你可知，如今局势，与不明来历的流民接触，本身就是大忌？更何况他们如今死了！”
“翊知错！”萧翊立刻躬身，态度恳切，“当时只觉其可怜，未曾深思，请大人责罚！” 他主动认下“思虑不周”的小错，避开“勾结”的大罪。
黄千户踱回座位，坐下，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看着萧翊，眼神复杂。
这个年轻人，沉稳得不像话，面对如此指控，竟能迅速抓住关键为自己辩解。是个人才，但来历不明，又牵扯命案，风险极大。
“你父亲……”黄千户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有些微妙，“可是萧文远？”
萧翊心中再次一震，猛地抬头。他父亲的名讳，黄千户如何得知？
看到萧翊的反应，黄千户似乎确认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但很快又被冷厉取代：“旧年，丹枝贡使萧文远途经雷州，与本官有过数面之缘，曾一同勘验过运送路线……萧侍郎风雅之人，没想到现在……”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没想到其子如今沦落至此，还惹上麻烦。
“家父……现不知安危。”萧翊低声道，将这个话题坐实。
黄千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沉声道：“萧翊，看在你父亲面上，也念你尚算坦诚，此事，本官暂且信你不知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身份敏感，又牵扯命案，按律，本官甚至可将你扣下查办！”
萧翊心中一紧。
黄千户话锋一转：“不过，本官正值用人之际，卫所与地方商户文书往来繁杂，需一精明干练之人打理。你，可愿留在卫所，充任书吏，戴罪立功？”
这不是商量，是条件，是掌控。
将萧翊放在眼皮底下，既是用人，也是监视。一旦萧翊有任何异动，黄千户随时可以旧事重提。
萧翊没有任何犹豫，深深一揖：“翊，谢千户大人信任！必当竭尽全力，以报大人！”
这一步，走得惊险万分，如履薄冰。
但他终究是踏进来了，尽管脖子上，多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此刻沈家院落小满坐在院中，账本摊在膝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河北道流民死亡的消息已经传开，官府查得紧，她立刻联想到了萧翊之前接触过的人，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萧翊去府城后，音讯全无，会不会被牵连？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院门被轻轻推开。
萧翊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小满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心头涌上的竟是莫名的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被更深的担忧取代。
她放下账本，站起身，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你……你回来了？没事吧？我听说……”
萧翊见她这般情态，连日来的紧绷和算计似乎找到了一丝慰藉。
他存心驱散这凝重的气氛，也驱散自己心头的阴霾，脸上忽然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蹑手蹑脚地靠近，学着她刚才看账本的样子，歪着头故作疑惑道：“小满东家，这账目有何蹊跷？怎地看得魂不守舍，连人进来都未曾察觉？”
小满正担心他，见他不仅没事人一样，还反过来戏弄自己，顿时气结，方才的担忧化作了羞恼，想也没想，抓起石桌上的账本就朝他胳膊拍去：“萧翊！你吓死我了！还有心思玩笑！”
萧翊早有预料，笑着侧身避开，嘴上逗她：“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倒是你，几日不见，脾气见长啊沈东家？”
“你还说！”小满追着他，账本成了趁手的“兵器”，“你知道我……我们多担心吗？外面都传遍了！”
两人一个追打，一个闪躲，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
小满这几日的担忧焦虑，仿佛都化作了此刻的力道，追着萧翊不放。
这番动静立刻惊动了作坊里的惊蛰、柳枝和翠柳。
柳枝探头一看，“噗嗤”笑出声：“哎呀，是萧少爷！一回来就惹小姐！”
翠柳也抿嘴笑：“我看小姐精神头好着呢，刚才还愁眉苦脸的。”
惊蛰看着院子里难得鲜活的情景，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有一丝暖意。
她轻咳一声，提醒道：“小满，萧少爷，有话好好说，当心摔着。”
小满这才惊觉又被看了笑话，脸颊飞红，停下动作，又羞又恼地瞪着萧翊，气喘吁吁。
萧翊见她停下，也整了整微乱的衣袍，将掉在地上的账本捡起，递还给她，脸上的戏谑收敛，换上了认真的神色，低声道：“好了，不闹了。事情……有些波折，但总算初步办成了。我如今，在雷州卫所任书吏。”
小满接过账本，听到“波折”和“卫所书吏”，心头一紧，刚才的玩闹心情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凝重。
她看着萧翊，清晰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知道全部。”
萧翊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知道有些风险，不能再瞒着她了，他点了点头全盘脱出。
而作坊门口，柳枝和翠柳还在小声嘀咕：“看吧，我就说萧少爷有本事……”
“小姐也是，明明担心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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