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已近深夜。
但野战医院所在的几顶大帐篷和征用的民房里,依旧灯火通明。
尚未走近,一阵阵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痛苦呻吟和偶尔失控的嚎叫声便传入耳中。
这些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刺刀见红都毫不畏惧的硬汉,此刻却因伤痛的折磨,发出了最痛苦的呻吟。
听到这声音,跟在顾沉舟身边的警卫战士们,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脚步也变得异常沉重。
他们这些警卫一直贴身保护师座,基本上一直在后方安全地带,很少出现过十分危险的情况。
所以,心中既有心疼,也有惭愧。
当然,作为他们的师座,顾沉舟心里的情绪跟他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沉舟刚到,野战医院院长田国安便急忙迎了上来。
田院长是在重庆出征前,刚从陈诚长官麾下协调过来的医疗骨干。
他此刻也是眼窝深陷,满脸疲惫。
同时迎上来的,还有早已在此的第1旅旅长周卫国。
此刻的周卫国,哪里还有在前线指挥若定、冷面严肃的悍将模样。
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和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显示出他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
周卫国一看到顾沉舟,就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师座……就一个白天……就一个白天啊!我手底下……半个团的弟兄……就这么没了……整整一千五百号人啊!死的……都没个全尸……伤的……在里面活受罪……我是他们的旅长啊!我带他们出来的……我有责任……有义务把他们好好带回去……可我没办法……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他抓住顾沉舟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去年……去年我亲自招的一个娃……是个学生兵,才刚满十八岁,个子高高的,瘦得像根麻杆,跑到我面前,脖子一梗,说非要当兵打鬼子,说我不收他,就是瞧不起他们学生娃……我……我看着他那个倔劲儿……心里一软……就……就把他收下了……”
说到这里,周卫国的声音彻底哽住了。
周卫国抬起自己的左手,塞进嘴里,用牙齿狠狠地咬住手背,试图用肉体上的疼痛来压制内心那快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鲜血立刻从他齿缝间渗了出来,顺着颤抖的手腕往下淌。
周卫国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呜咽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那娃……那娃刚才……就在里面……锯腿的时候……一直喊……喊‘旅长……我疼……我好疼啊……’师座……师座啊……那时候……我……我这儿……”
他空着的右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像是被捅进了烧红的刺刀……还在里面搅啊……搅啊……”
说到这里,周卫国再也抑制不住,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掌,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生怕惊扰了帐篷里的伤兵。
牙齿深深陷入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渗出。
周卫国却浑然不觉,断断续续地,如同梦呓般说道:
“那小子……那小子刚刚在里面……被锯腿的时候……喊……喊‘旅长,我疼,我好疼……’师座……那一刻……我的心……像是在被刀子一片片地剐啊……”
顾沉舟看着眼前这个痛苦得几乎崩溃的悍将,心中亦是翻江倒海。
他用力扶住周卫国微微颤抖的肩膀,狠狠拍了拍他的背,声音低沉而有力:“我懂!我知道你心痛!痛吧,痛完了就好了!哭出来,不丢人!”
周卫国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伏在顾沉舟的肩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无声的、压抑的痛哭。
顾沉舟任由他宣泄着情绪,目光转向一旁的田国安院长,沉声询问:“田院长,现在医院情况怎么样?”
田国安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和敬佩交织的复杂神情:“顾师长,伤兵太多了,床位倒是勉强够用,最棘手的是镇痛药物严重不足,尤其是吗啡。弟兄们大多是被炮弹炸伤,创口又大又深,一针吗啡下去,根本压不住那钻心的疼。可要是用两针……咱们的库存根本撑不住啊!这就是弟兄们都在……都在忍痛的原因。”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我想给他们用两针,可……可这些兵,都是好样的!他们自己坚决只打一针,都说不愿意多用,要把药留给更需要的兄弟……都说自己的那份,给别人打……”
田国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师座,不瞒您说,我干军医这么多年,像荣誉第一师这样的兵,这样的硬骨头,真不多见!”
顾沉舟默默颔首。
对于田国安的夸赞,他没有言语,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一股酸涩直冲鼻尖。
过了一会儿,周卫国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只是肩膀依旧微微耸动。
顾沉舟猛地又拍了拍他的背,低喝道:“精神点!周卫国!别丢份!你手下的兵都在里面看着你呢!把眼泪擦干净,跟我一起进去!”
周卫国身体一震,猛地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和血迹,狠狠吸了几口气。
旁边的方志行连忙上前,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军装。
很快,那个面色冷峻、眼神锐利的第1旅旅长,又回来了。
只是那通红的眼眶,泄露了他刚刚经历的一切。
顾沉舟不再停留,深吸一口气,率先推开了那扇通往痛苦深渊的帐篷门帘。
帐篷内,光线昏暗而摇曳。
数百张简易病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上面躺满了形态各异的伤兵。
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刚进门时,那压抑的痛苦呻吟声还清晰可闻。
几十名护士如同不知疲倦的天使,在伤兵的呼唤声中来回奔波。
她们能做的有限,无法解除伤兵们根植于伤处的剧痛。
只能尽量满足他们喝口水、换个姿势的小要求,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关怀带去一丝慰藉。
“师座?是师座来了吗?”
一个靠近门口的伤兵,大概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那熟悉的身影,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微弱的一声,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潭中。
刹那间!
几乎是帐篷里所有还清醒着的伤兵,目光全都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汇聚到了门口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当确认了,真的是他们敬爱的师长,在深夜里亲自来到了这充斥着痛苦和绝望的地方来看望他们时,一种让人心灵震颤的变化,发生了!
之前那充斥在整个帐篷空间里,此起彼伏,让人听着就揪心裂肺的痛苦呻吟声,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所有伤兵,无论是断腿的、破腹的、还是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全都紧紧咬住了牙关,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高高鼓起,额头青筋暴露,豆大的汗珠从他们因忍痛而扭曲的脸上滑落。
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呼死死咽了回去。
整个帐篷,陷入了一种悲壮而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因极度痛苦而发出的、从牙缝里挤出的“嘶嘶”声。
他们不想,也不愿,在自己视为支柱的师座面前,展露出丝毫的软弱和不堪。
看着这一张张年轻却因痛苦而扭曲、却又写满了倔强和尊严的脸庞,看着他们为了不在自己面前呻吟而死死攥紧床单的手……
顾沉舟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在师部接到惨重战报时,他没有哭。
听着周卫国声泪俱下的哭诉时,他强忍着没有哭。
但此刻,面对这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令人心碎的场景。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冷硬如铁的将军,再也无法抑制住眼眶中汹涌的热流,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在他沾染着战场硝烟与尘土的脸上。
顾沉舟缓缓抬起手,向着满帐篷默默忍受着巨大痛苦的弟兄们,敬了一个无比庄重、无比沉痛的军礼。
顾沉舟在心中,对着这些英勇的士兵,也对着自己,立下了一个无声却重于泰山的誓言:
只要我顾沉舟还活着,只要荣誉第一师还在,就绝不让任何一位为国流血的弟兄,在伤后还要流泪!
今日你们以血肉守护国家,他日我必倾尽所有,护你们余生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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