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警告的桑皮纸，被苏棠就着烛火，一点点烧成了灰烬。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眸底深处，最后一丝犹豫也随之燃尽。
裴琰的警告，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像一剂猛药，彻底激起了她骨子里那份来自异世的倔强与反抗。他将她置于此地，给了她线索，却又想让她做个听话的瞎子、聋子？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他暗示“好奇心太重容易噎着”，那她便让他看看，她苏棠的喉咙，有没有那么浅。
接下来的日子，苏棠依旧深居简出，对外称病，却不再仅仅是枯坐。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漪兰殿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看似沉稳的宫女云袖。云袖能“恰好”听到李德全的死讯，又能“适时”透露御花园的动向，绝不仅仅是巧合。
她没有直接询问，而是通过日常的言行，不着痕迹地释放着信号——她对宫中的旧事秘闻，有着合乎情理的好奇与不安。一个骤然获得“殊宠”却又根基浅薄、内心惶恐的妃子，对可能影响自身安危的往事表现出兴趣，再正常不过。
果然，云袖伺候得越发尽心，偶尔在无人时，会“闲聊”般提起一些宫中流传不广的轶事，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刻意，又总能提供一些碎片信息。
比如，她提到先帝在位时，曾有一位极受宠爱的云妃，最爱南洋珍珠，先帝曾命人搜罗天下名珠供其赏玩。又比如，她“无意”间说起，如今库房管理南洋贡珠的，是一位姓钱的老太监，为人谨慎，却也贪杯……
苏棠将这些零碎的信息与蓝色笔记中的记载相互印证，脑海中那条名为“贡珠案”的线索，渐渐清晰起来。春菱之死，恐怕不仅仅是撞破了某人私吞贡珠那么简单，很可能牵扯到更深层的利益输送，甚至……与前朝后宫某些势力的此消彼长有关。
她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裴琰默许（或者说，是他编织）的网上，一点点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信息脉络。
这天夜里，她正对着一盏孤灯，在纸上凭着记忆勾勒着可能与“贡珠案”相关的人名关系图，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叩门声。
不是冯公公，也不是送东西的太监。这声音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迅速将纸张收起藏好，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然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低沉而略显沙哑的男声，语速极快：
“西六宫夹道，石灯为记。三更，东南角门。”
话音落下，不等苏棠回应，脚步声便迅速远去，消失无踪。
西六宫夹道！石灯！
苏棠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是那个雨夜出现过的蒙面人！他竟然主动联系她了！
他约她三更时分在东南角门见面？那里靠近皇宫边缘，守卫相对稀疏，但也绝非安全之地。他想做什么？传递消息？还是……另有图谋？
去，还是不去？
巨大的风险与可能的收获在她心中激烈交锋。那个蒙面人身份成谜，目的不明，但上次在浣衣局，他确实出手帮了她。而且，他能绕过裴琰如此严密的监视将消息送到她门口，本身就不简单。
或许，他能提供蓝色笔记和云袖都无法触及的关键信息？
赌一把！
苏棠下定了决心。她需要破局，需要更多筹码，不能永远被困在裴琰划定的圈子里。
她仔细规划了路线，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将头发用最普通的木簪紧紧绾住，确保不会散落。她没有带那支白玉簪，那太显眼了。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漪兰殿内灯火早已熄灭，苏棠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后窗，凭借白日里观察好的路径，避开巡逻的守卫，朝着皇宫东南方向潜行。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面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既有恐惧，也有一种久违的、掌控自身行动的兴奋。
她顺利抵达了约定的东南角门附近。这里果然僻静，只有远处宫墙上隐约传来的梆子声。角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隙。
她躲在阴影里，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埋伏，才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闪身而入。
门内是一个堆放杂物的狭小院落，月光被高墙遮挡，显得格外昏暗。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静立在院落的角落。
正是那个雨夜见过的蒙面人。他依旧一身黑衣，面巾覆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见到苏棠，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刻意的沙哑：“春菱之死，与当年一批失踪的南洋贡珠有关。经手太监王宝，并非暴毙，而是被灭口。”
苏棠心头一震，强压下激动，低声道：“是谁指使的？”
蒙面人摇头：“线索指向坤宁宫，但缺乏实证。王宝死后，所有线索都被抹平。”
果然与皇后有关！苏棠追问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你究竟是谁？”
蒙面人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需记住，想要活命，想要查明真相，光靠裴琰的‘庇护’远远不够。他身处漩涡中心，自身亦难保。”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警告：“小心你身边的人，尤其是……看起来最无害的那个。”
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跃上墙头，瞬间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来去如风，只留下几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苏棠站在原地，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蒙面人证实了她对“贡珠案”和春菱之死的猜测，甚至指出了王宝死于灭口。但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小心身边最无害的人？指的是云袖？还是……青黛？或者漪兰殿里其他看似恭顺的宫人？
她感到一阵寒意。这漪兰殿，果真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她不敢久留，立刻按原路返回。一路有惊无险，重新溜回漪兰殿内室，关好窗户，她才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衫。
今夜之行，风险极大，但收获，也同样巨大。她不仅确认了调查方向，更得到了一个神秘“盟友”的警告。
裴琰……你知道这个蒙面人的存在吗？
你默许我调查，是真的想借我之手做些什么，还是……连你，也无法完全掌控这盘棋局的所有变数？
苏棠抬起手，看着自己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的指尖，眼神却越来越亮。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但既然已经踏了进来，她便没有回头路了。
无论裴琰是执棋者，还是与她一样身在局中，她都要拼尽全力，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而那条路上，所有试图阻挡她的，无论是明枪，还是暗箭，她都将——
一一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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