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聒噪不休，却盖不住京师女子学堂内传出的琅琅书声。转眼间，学堂开办已近半年，当初那些带着忐忑与好奇踏入此地的女孩们，眉宇间的怯懦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与求知的光彩。
算术教习是一位告老还乡的账房先生，起初对着满堂女学生还有些不自在，如今却常常捻着胡须，眼中满是惊异。他指着黑板上的一道复杂应用题，目光扫过台下：“此题涉及田亩分割与赋税折算，谁来演算？”
话音刚落，坐在前排一个名叫周婉娘的寒门少女便应声而起。她步伐沉稳地走到板前，执起石灰笔，略一凝神，便流畅地列式、计算，步骤清晰，逻辑分明，不出片刻便得出了准确答案，字迹也工整清秀。
“好！思路清晰，计算精准！”老账房忍不住击节赞叹，看向周婉娘的目光充满了激赏，“便是放在国子监，此等演算能力也属上乘！”
台下其他女孩并未因同伴的优秀而气馁，反而目光灼灼，既有羡慕，更有不服输的劲头。她们在算术课上展现出的敏锐与细致，常常让这位老账房感慨万千，原来女子并非与数字无缘，只是以往从未有机会系统学习罢了。
另一侧的医药基础课堂，气氛则更为凝神。教授此课的是太医院一位因伤病退下来的老医官，姓孙。他正讲解着几种常见草药的性味归经与配伍禁忌。提问环节时，一位名叫苏秀儿的商贾之女起身，不仅准确回答了孙医官关于“金银花”与“连翘”异同的提问，更结合自家商铺接触药材的见闻，提出了一个关于药材晾晒储存防虫的小窍门，虽略显稚嫩，却角度新颖，引得孙医官连连点头，课后还特意将她留下细细探讨。
“悟性极佳，心思缜密，若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一代女医。”孙医官私下对李晓晓如此评价苏秀儿，语气中满是惜才之意。
这些点点滴滴的成效，李晓晓都看在眼里。她深知，打破偏见不能只靠言语，更需要实实在在的榜样。于是，在学期中途，她开始有意识地选拔表现优异的学生，为她们提供实践的机会。
算术拔尖的周婉娘，被安排进了户部下属的清吏司进行短期观摩实习，协助整理一些不涉密的旧年账册档案。起初，司内那些年轻的官吏们还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学生颇感新奇，甚至有些轻视。但周婉娘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不出三五日，她便以惊人的速度和准确率，将一堆杂乱多年的票据整理得条分缕析，还顺手找出了一处积年小疏漏，让一众自诩精于计算的官吏们刮目相看。
而心思灵巧、对色彩和构图颇有天赋的几位学生，则被推荐到了锦绣阁。她们带去的不仅是年轻学子的朝气，更有在学堂“博物”课上接触到的一些简单几何构图和自然写生理念。当这些元素被她们小心翼翼地融入新的刺绣纹样和服饰设计中时，竟产生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连锦绣阁那些老师傅都啧啧称奇，开始认真听取这些“小学徒”的意见。
苏秀儿则跟着孙医官，开始在技术局下属新成立的“惠民药坊”帮忙，学习药材的辨识、炮制与简单方剂的配制。她细心耐烦，对病患态度温和，很快便赢得了药坊伙计和前来求诊的平民的好感。
这些女孩们用她们的实际行动和逐渐展露的才华，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改变着周围人的看法。户部清吏司的主事不再对接收女实习生抱有抵触情绪，反而私下向李晓晓打听，下一批可否多派几人来。锦绣阁的掌柜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正式招收女子学堂的毕业生。技术局的官员们也不再视女子涉足医药、工坊为异事。
“原以为女子学堂不过是镇国公夫人的一时兴起，如今看来，倒是真能培养出些有用之才。”茶楼酒肆间，开始出现这样的议论。
“听说那周家的女儿，在户部帮了大忙呢！”
“锦绣阁新出的那款披风纹样，就是学堂里的女学生画的，卖得极好！”
“苏记药铺的东家，如今可是逢人便夸他女儿在药坊做事，比儿子还顶用呢！”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人们亲眼看到这些受过教育的女子，并非变得离经叛道，反而在各个领域展现出不逊于男子的能力与价值时，根深蒂固的偏见便开始松动。
这股风潮，并未局限于京城。
晓月阁遍布各地的商号，以及陆清雅等支持者的家族人脉，都成为了消息传播的渠道。京师女子学堂的种种见闻，尤其是那些优秀学生的实例，随着商旅的驼铃和信使的快马，传到了大晏的四面八方。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东南沿海等商贸发达、风气本就相对开化的地区。江宁府一位家境殷实的丝绸商，在听闻京师女子学堂的成效后，深感女子若有学识，不仅于持家有益，更能辅助经营，甚至开拓新的局面。他力排众议，出资聘请了一位落魄的女先生，在家中开设了小小的家学，不仅教女儿识字算账，还请人教授一些简单的博物常识。消息传出，虽引来看客讥笑，却也悄然触动了不少有识之士。
紧接着，扬州、杭州、广州等地，陆续有开明士绅或富商效仿，或设立小型家学，或几家联合延请西席，开办起规模不等的女子学堂、女塾。所学内容虽未必如京师女子学堂那般全面革新，多以识字、算术、女红为主，但“女子当读书明理”的观念，已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这股悄然兴起的风潮，其意义远不止于让少数女子获得了知识。它更是一场静默的思想启蒙。当越来越多的女子开始识字，能够阅读书籍、理解律法、计算收支；当她们不再将一生的荣辱完全系于父兄、夫君，而是意识到自身亦具备独立思考和创造价值的能力时，“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具束缚了千年的枷锁，其根基便开始被撼动。
茶馆里，开始有胆大的女子参与关于时政、商业的讨论，虽声音不大，却已能言之有物。坊间流传的话本小说中，也开始出现才情卓绝、不甘于命运安排的女性形象。甚至在一些家庭内部，母亲开始鼓励女儿读书，认为这或许是她们未来安身立命的另一重保障。
变化是细微的，缓慢的，却又是真实存在的。它发生在锦绣阁的账房里，发生在惠民药坊的柜台后，发生在东南沿海某间家学的书案前，也发生在无数开始悄然改变观念的人们心中。
李晓晓站在学堂的廊下，听着里面传来的辩论声——那是律法常识课上，女孩们就一桩虚拟的财产纠纷案各抒己见。她看着她们眼中闪烁的智慧与自信的光芒，嘴角微微扬起。
她知道，她播下的火种，已然开始星火燎原。这条开启民智、重塑观念的道路依旧漫长且布满荆棘，但第一步，已然坚实踏出。时代的车轮，正在这看似微弱的读书声中，被悄然推动，向着一个更为开阔的方向，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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