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坳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仿佛每块石头都浸透了经年的湿气。
林小满独自一人，背着那只旧邮差包，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村口。
村子静得像一座空坟，唯一透出点人气的，是一间孤零零立在路边的纸扎铺。
铺子门楣上没有招牌，只挂满了各色纸衣，风一吹，那些空荡荡的袖管便如招魂幡般无声摇曳。
更诡异的是，每一件纸衣的胸口处，都用黑墨工工整整地贴着一个名字。
一个干瘦的老妇人枯坐在店内深处，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深陷的眼窝。
她正是刘桂香信中提过的王秀兰。
她浑浊的目光越过那些纸人纸马，直直地落在林小满身上，最后停在她紧握着邮差包背带的手上，那只包里，藏着一支能自行写字的炭笔。
“你来了。”王秀兰的声音像两块干石板在摩擦，没有丝毫温度。
“上个月，村头的井里漂上来一件空纸衣，我就知道，该换人了。”
她没有起身，只是用下巴朝着旁边一指。
那里挂着一件尚未完工的红纸衣，颜色鲜艳得刺眼，像凝固的血。
“那是给你准备的。”
林小满没有接话，她的视线扫过那些写着名字的纸衣，心头一阵发冷。
她不是邮差，也不是什么记录者，她只是来寻找真相的，寻找自己被抹去的过去。
当晚，夜色如墨。
林小满避开王秀兰的视线，悄悄摸到了村头那口老井旁。
井沿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纸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烧过后的焦糊味。
她俯身探看，井水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她袖口的布料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
她猛地抽出手，只见那支一直安静的炭笔，竟自行在她深色的袖口上，用一种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写下了四个字——勿穿纸衣。
笔迹很淡，像一层灰，但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警告。
林小满心中一凛，立刻警觉地退后，迅速离开了这口不祥的古井。
第二天一早，她被一股浓烈的烟火味呛醒。
只见王秀兰正在铺子门口的火盆里焚化一件纸衣。
那火烧得极旺，火苗是诡异的青白色。
林小满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就在那纸衣即将化为灰烬的瞬间，一团火光猛地升腾起来，在半空中扭曲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是一张稚嫩的、属于孩童的脸，眉眼之间，竟和林小满失落记忆里自己幼年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
“那是什么？”林小满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王秀兰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那团即将消散的火光，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上一个‘守井人’。穿上纸衣，名字就归了井，身子就归了火，魂魄……替人守着这里，直到下一件空纸衣从井里漂上来。”
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悲凉和麻木，“我最小的妹妹，还有我的女儿，都是这么走的。”
几天后，一封来自刘桂香的信被村里的孩子送到了纸扎铺。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切：“马上离开那里！记忆不是救赎，是轮回的牢笼！”
林小满将信纸反复看了几遍，最终还是把它收了起来，没有回信。
她知道刘桂香是好意，但她已经退无可退。
如果记忆是牢笼，那她也要亲手砸开这牢笼，看看里面究竟关着什么。
她开始在纸扎铺周围不动声色地探查。
终于，在堆满废弃纸扎材料的后院角落，她发现了一口被木板和石块封死的井。
与村头那口不同，这口井的井口上，整整齐齐地压着九层叠在一起的纸衣，最上面的一件已经褪色发黄，胸口的名字却依旧清晰——韩老三。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小满的思绪。
韩老三，失踪的邮差，那个炭笔的原主人。
当晚，待王秀兰睡下后，林小满再次来到后院。
她抽出那支炭笔，学着之前在白河镇见过的样子，用笔尖在最顶上那件纸衣的一角轻轻一点。
她本以为需要火源，谁知笔尖与纸衣接触的刹那，一簇极小的火苗凭空生出。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夜里明明刮着东风，那火苗却像有生命一般，逆着风势，迅速地朝着反方向蔓延开来。
它没有烧毁纸衣，只是像一支无形的笔，在九层纸衣上飞快地“写”着。
火光所到之处，一个个原本空白的名字浮现出来，密密麻麻，竟烧出了一份完整的名单。
名单上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是那些传说中被“除名”的邮差和记录者。
子夜时分，林小E满拿着那件为她准备的红纸衣，走进了纸扎铺的内堂。
“我想好了，”她对王秀兰说，“我穿。”
王秀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沉默地帮她展开了纸衣。
林小满假意配合，微微低头，趁着王秀兰不注意，将那支炭笔悄悄从袖中滑出，藏进了自己浓密的发间。
红色的纸衣甫一披上肩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便压了下来。
紧接着，她的意识开始昏沉，无数细碎的、重叠的低语声在耳边响起，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像是从井底深处传来。
“替我们守……”
“替我们记……”
“留下来……”
林小满的眼皮越来越重，几乎就要合上。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片刻。
一股铁锈味的暖流涌进口腔，她毫不犹豫，用最快的速度抽出藏在发间的炭笔，以舌尖血为“墨”，在那冰冷的纸衣内衬上，用尽全身力气，疾书了五个字——林小满未死！
最后一个“死”字落笔的刹那，身上的红纸衣“轰”的一声，竟无火自燃！
炽热的火焰瞬间将她包裹，却奇异地没有伤到她分毫。
火光中，一个半透明的人影被强行从纸衣中剥离出来，那正是韩老三的残魂。
他面容扭曲，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对着林小满发出最后的嘶吼：“别让他们……把你的名字……写进祭文！”
话音未落，韩老三的残魂便与那红纸衣一同化为了飞灰。
王秀兰站在一旁，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全过程。
她苍老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她默默地从柜子最深处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半块铜铃。
铃铛上刻着一个古朴的“四”字。
“走吧，”她将半铃交到林小满手中，“别回头。下一个在铁炉镇，那里有个守碑人，他刻完了最后一个名字，自己也成了一座碑。”
林小满接过那沉甸甸的半铃，正要转身离开，揣在邮差包里的炭笔突然剧烈地、疯狂地震颤起来。
那震动如此强烈，仿佛要挣脱束缚。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却感到一阵刺痛。
她摊开手掌，惊愕地发现，炭笔的笔尖竟渗出了一点殷红的血珠，那血珠在她白皙的掌心自行流动，迅速划出了一幅歪歪扭扭、却能辨认出大致方向的地图。
地图的终点，并非王秀兰所说的铁炉镇，而是一处她从未听说过的无名荒丘。
在荒丘的标记之上，炭笔又重重地点了一下，仿佛在强调那里有什么东西——一座石碑，一座碑文空白的石碑。
就在地图成形的瞬间，林小满猛地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云层深处，毫无征兆地响起了第一声铃响，空旷而悠远。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一共九声铃响，穿云破雾而来，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近，仿佛正朝着青石坳，朝着她头顶这片天，急速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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