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邦站在井边,风从井底反卷上来,带着一股铁锈味的湿气。
井心石上的血字已经干涸,像一道陈年的伤疤刻在青岩上。
他没再看那行“孝子不归,井口不开”,而是低头望着自己左臂——那道自肩头蜿蜒至腕的血纹,正微微发烫,如同有东西在皮下缓缓呼吸。
不是活了,是开始喘气了。
“张守义。”他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张守义立刻上前,肩背挺直,手里攥着一叠新画的符纸。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扛枪的防化兵了。
三个月前,他在雷振邦的引导下第一次感知到井脉震动,手指不受控地在地上划出七个点位,正好对应七星石碑的方位。
如今,他已经能靠着直觉布符、压角,甚至能在无名符写到第三划时,听见耳边有细若游丝的回音——那是井在“读”他的心。
“今晚再压一轮。”雷振邦说,“别用朱砂,混红莲灰。”
张守义点头,转身去取材料。
路过陈二狗时,那游方道士正蹲在地上摆七只破陶碗,碗底埋着从井壁剥下的碎石。
他脸色铁青,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土话。
“你真听见了?”张守义忍不住问。
陈二狗抬头,眼白泛黄,像染了霉斑:“不止听见……我还闻到了。”他指了指最北边那只碗,“那是小孩的牙在嚼骨头,慢,一下一下,像是舍不得吃完。”
张守义喉咙一紧。
他知道那孩子是谁——李春花。
那个总坐在村口石墩上、眼神空洞的小女孩。
她不吃不喝,却从不瘦,脸上永远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像烧了九十年的香火灰。
这时,村口传来拐杖敲地的声响。
吴翠花来了。
她拄着一根黑檀木拐,脊背弯成虾米,双目浑浊如蒙雾。
马秀莲扶着她走到井前,她却猛地挣开,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井沿。
“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那孩子……”她声音抖得不成调,“我接生了一辈子,见过死婴睁眼,可从没见过……从没见过刚落地就会说话的娃娃。”
众人静默。
陈二狗眯起眼:“你说什么?”
“腊月十六那夜,雪下得邪乎。”吴翠花哆嗦着回忆,“孙万财抱着刚生下来的孙子冲进产房,说孩子憋气了,让我救。我接生时,那娃脸紫得像茄子,一掐脚心,他睁眼了……可那眼神,不是人该有的。像饿了十年的狼,盯着我喉咙。”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正要剪脐带,他突然张嘴,声音沙得不像婴儿——‘爷,我饿。’我吓得剪刀都掉了。孙万财却笑了,说‘成了,成了,我的孙儿活了’。然后……然后他就抱着孩子跳进了井里。”
风忽然停了。
连井底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都断了一瞬。
陈二狗猛地站起,一脚踢翻中间那只陶碗,从怀里掏出半块残罗盘,指针疯转,最后死死指向井心。
“命盗!”他咬牙切齿,“不是复活,是偷命!孙万财用亲孙做引,把死人名字刻进井脉,养‘命虫’续魂!那孩子根本没活,是被井吞了又吐出来的东西,靠吃别人的名字活着!”
雷振邦闭上眼。
他懂了。
所以李春花不能留。
她不是人,也不是鬼,是命虫的下一个宿主。
井在等她开口说“我饿”——那一刻,命网就完成了。
“必须渡魂。”他睁开眼,目光如刀,“在她说话之前。”
张守义握紧符纸:“我来主持。”
雷振邦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他知道这一步躲不掉。
张守义必须自己走完,才能真正接下“守夜者”的名号。
当夜子时,七星石碑被重新排列,张守义跪在正北位,指尖蘸着混了红莲灰烬的泥浆,在黄纸上一笔一划写下无名符。
没有字,只有扭曲的线条,像是从梦里爬出来的痕迹。
陈二狗蹲在远处,耳朵贴着地面。
碗里的声音更响了。
咔、咔、咔……像是牙齿在磨碎骨节。
突然,东南角的碗炸了。
灰烬腾起,竟在空中凝成一个小小的、婴儿般的轮廓,嘴巴开合,无声地喊着什么。
张守义笔尖一颤,符纸自燃。
火光中,他看见井口上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名字——田有福、孙万财、李春花……还有他自己。
最后一个名字,正在缓缓渗血。
雷振邦猛然抬头,望向村外山道。
那里,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像刀划过夜幕。
他没追。
是为终结一切来的。
第二天清晨,雷振邦在井边发现了一张被风吹到石缝里的纸。
是半页档案,盖着省厅红印。
标题写着:关于091所特遣队负责人雷振邦精神状况异常的初步调查。
下面一行字尚未写完:“……已致三人死亡,建议立即……”
字迹很新,墨迹未干。
他将纸撕碎,撒入井中。
纸片未落到底,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卷住,悬在半空,随即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像有人在哭。
赵德发跪在邻村一间荒废的祠堂里,手电筒的光斜照在斑驳的供桌上。
他铺开一叠伪造的档案,钢笔尖悬在纸面,微微发颤。
那行字他已经写了三遍——“若我死于非命,非鬼神作祟,乃殉职于国。”笔迹工整,语气决绝,像是一份向组织递交的忠诚证明。
可当他最后一笔落下,灯灭了。
不是风,不是电,是整盏油灯像被什么吸走了火种,骤然熄灭。
黑暗中,一股冷气从门缝钻入,贴着地面游走,仿佛有东西在爬。
赵德发猛地站起,手摸向腰间配枪,却听见“啪”一声,窗纸渗出血迹,歪歪扭扭浮现出几个字:
“赵德发,遗书已写,命途先断。”
他瞪大眼,喉咙发紧,一把扯下窗纸撕碎。
纸片纷飞,可还没落地,竟一片片悬停半空,如同被无形之手拼接,眨眼间又还原成那行血字,比先前更红、更刺目。
“荒唐!”他低吼,抄起火柴再点灯。
火光亮起的瞬间,血字消失,祠堂恢复死寂。
但他知道,刚才不是幻觉。
这地方……已经盯上他了。
他攥紧军牌,咬牙低头继续写报告。
封井必须推进,雷振邦已不可信,井脉异动日益频繁,再拖下去,全省都要遭殃。
他不是怕死,是不能让“任务”烂在自己手里。
同一时刻,091所驻地。
雷振邦猛然睁开眼。
井脉在震,不是普通的波动,而是像被人用钝器猛击心脏,一记接一记。
他翻身坐起,左臂血纹滚烫如烙铁,皮肤下似有虫蚁爬行。
他冲出屋外,陈二狗正狂奔而来,满脸惊骇。
“有人‘认死’了!”陈二狗喘着粗气,耳朵还贴着一块青石,“地脉听音阵七碗全裂,声如哭丧!不是自然碎,是被‘应’碎的——有人主动把命交了出去!”
雷振邦瞳孔一缩。
写遗书的人,等于提前宣告自己已死。
而井,从不放过任何一份“自愿献祭”。
张守义已赶到井边,脸色发白。
井水浑浊翻涌,竟缓缓浮起一块金属牌——赵德发的军牌。
牌面锈迹斑斑,但名字清晰可见。
此刻,一道道细如发丝的红线正从水中钻出,缠绕其上,像藤蔓绞杀树干,一点点吞噬那两个字。
“他写了遗书。”雷振邦站在井沿,声音冷得像铁,“他以为自己是在立誓,其实是在递投名状。”
张守义盯着军牌,手指不自觉摸向怀里的符纸:“我们……能救他吗?”
“救不了。”雷振邦闭眼,感知着井脉深处传来的节奏,“井已收名,魂归地网。他若真死,不是死于任务,是死于‘自认该死’。”
话音未落,远处山林一声乌鸦啼叫,尖锐刺耳,仿佛在替谁报丧。
风又起,卷着灰烬在井口打旋。
雷振邦抬头望天,乌云裂开一道缝,月光惨白地照在井心石上。
那干涸多年的凹槽,竟渗出一丝暗红,如血缓慢汇聚。
井,正在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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