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已失却了盛夏的酷烈，变得温吞而澄澈，透过“言晓”工作室窗户上挂着的简约风百叶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平行的光带。空气里浮动着淡淡咖啡香、松节油与电脑硬件运行散热时特有的、略带暖意的气息。这是一个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的，忙碌而平静的午后。林晓晓正对着数位屏，指尖在压感笔上反复调整着新角色“星旅者”的披风纹理细节，试图让它在动态中呈现出更逼真的光影流动感。顾言则在她斜后方的办公桌前，专注地审查着新版本的游戏引擎优化代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如同瀑布般流淌，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一种经过数月磨合已达成的、令人安心的默契，如同工作室里恒定的背景音，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抄袭风波在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后，反而为他们的游戏和晓晓的个人画作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关注度与口碑逆袭。“言晓”这个名字，在独立游戏圈内，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然而，这平静之下，晓晓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自从上次那个家族代表——那个被称为“贺先生”的黑西装男人不请自来，在工作室楼下与顾言进行了一场短暂却气氛凝重的谈话后，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东西，就像一根极细的丝线，悄然缠绕在了顾言周身。他依旧冷静、高效、处理事务井井有条，但偶尔，在他以为无人注意的间隙，晓晓会捕捉到他投向窗外时，那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疲惫的沉重。那种沉重，与代码的复杂度无关，与工作室运营的压力也无关。那是一种源于更深层、更久远之地的阴影，是家族那只无形巨手再次探入他努力构筑的平静生活时，投下的不祥预兆。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不是晓晓的，是顾言的。顾言的目光从代码上移开，瞥了一眼屏幕。只是一眼，晓晓注意到他原本放松搭在鼠标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片刻，指节微微泛白。但他接起电话的声音，却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平淡腔调。“喂。”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听不清内容，但通话时间并不长。“知道了。时间，地点。”顾言简洁地发问，得到答复后，只回了一个“好”字，便挂断了电话。他放下手机，视线重新落回代码屏幕，却并没有立刻继续工作。沉默了大约有十几秒，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随口一提，却又带着某种刻意的随意：“晚上我有个饭局，不用等我吃饭。”晓晓握着压感笔的手顿住了，心头那根细线悄然绷紧。她转过头，看向他：“饭局？是和……之前的投资人吗？”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顾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屏幕上，但晓晓知道，他并没有在看代码。他似乎在权衡，或者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最终，他侧过脸，目光与她对上，那眼神深邃得像口古井，让人探不到底。“不是。”他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是贺叔。”贺叔。那个代表着他生母家族的人。一瞬间，工作室里温暖的空气仿佛凝结了。松节油的味道变得有些刺鼻，电脑风扇的嗡鸣声也突兀地放大。晓晓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攥了一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对方这次选择了更为正式、也更难回避的“饭局”形式。“他……找你什么事？”晓晓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她强装镇定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他看到了她眼底的担忧，以及那之下，更深的不安。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一种复杂的情绪掠过眼底，但很快被敛去。“说是，很久没见，简单吃个饭，聊聊天。”他的回答依旧简练，甚至可以说是敷衍。但这敷衍背后，是一种不欲她过多担忧的保护，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对即将面对之事的不确定？晓晓没有再追问。她知道，顾言不想说的话，谁也问不出来。
她只是低下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数位屏上，但笔下的线条却失去了之前的流畅，变得有些滞涩。聊天？和那个一看就目的不纯、背后代表着庞大而冰冷家族的贺叔？她一个字都不信。这顿饭，分明是一场鸿门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工作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两人各自忙碌，却再难复之前的自然流畅。交流变得稀少，偶尔的必要对话也简短得近乎生硬。一种无形的隔阂，伴随着对未知晚餐的猜测与担忧，悄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傍晚时分，顾言关掉电脑，起身。他换下了平时在工作室穿的舒适卫衣，换上了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色衬衫和剪裁合体的深色休闲西裤。简单的装扮，却瞬间将他身上那种清冷矜贵的气质凸显出来，与这间充满艺术气息和科技感的工作室，竟奇异地产生了一种疏离感。仿佛他本就该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晓晓完全陌生、也无法触及的世界。晓晓看着他整理袖口的动作，那修长的手指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干净利落。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她的鼻尖。
她忽然意识到，她所熟悉的、这个会陪她熬夜调试bug、会因为她的画作被肯定而眼底流露出细微赞许的顾言，或许只是他全部面貌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那个与生俱来就背负着复杂家族背景的顾言，正在被这场晚宴一点点唤醒。“我走了。”顾言拿起车钥匙，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夕阳的余晖恰好从窗外斜射进来，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边，却无法融化他眼底那层薄冰。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安抚，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挣扎。“嗯。”晓晓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早点回来。”顾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推门离去。门合上的轻响，在突然变得格外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晓晓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微笑，直到听见楼下汽车引擎发动、渐行渐远的声音，才仿佛脱力般，肩膀垮了下来。她一个人坐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工作室里，周围是她熟悉的画具、代码书籍、两人一起挑选的绿植……一切都散发着共同奋斗的气息，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空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晓晓无心工作，也吃不下东西。她给自己倒了杯水，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华灯初上的街道。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座城市的夜晚繁华而冷漠。她忍不住去想，此刻的顾言，坐在哪家顶级餐厅的包厢里？面对的是怎样的场景？那个贺叔，会开出怎样的条件？是巨额财富？是权势地位？还是……回归那个他本该属于的、光鲜亮丽的世界的通行证？这些诱惑，对于一直渴望凭借自己能力闯出一片天地的顾言而言，真的能完全无动于衷吗？尤其是，如果对方将这份诱惑，包装成一种“为你好”、甚至“为了你们未来更好”的糖衣炮弹？一种尖锐的恐慌，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她想起顾言偶尔流露出的、对现有资源不足的审视目光，想起他通宵达旦工作时的拼命，想起他曾经说过要变得更强、足以保护想保护的一切……那个家族能提供的，或许正是他现在需要奋力拼搏多年才能触及的捷径。
就在这时，她搁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的预览，来自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信息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配着一张图片。晓晓的心猛地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解锁。信息内容清晰地映入眼帘：【顾少爷与家族代表共进晚餐，相谈甚欢。家族诚意十足，未来可期。】下面附带的图片，像素不算极高，明显是偷拍的角度。画面里，是一家极其高档的西餐厅的角落，水晶吊灯光线璀璨。顾言穿着那件白衬衫，侧对着镜头，坐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前。他的对面，是那位贺叔，笑容可掬。而真正让晓晓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是，顾言的脸上，竟然也带着一丝……浅淡的、似是而非的笑意。他的手指间，优雅地握着一个晶莹的酒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而危险的光芒。那张照片，就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相谈甚欢”……“未来可期”……顾言他……真的动摇了吗？那个从未真正对她展露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疏离而客套的笑容，是为了敷衍，还是……一种默认？晓晓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她一直以为，他们共同构筑的这个世界，虽然小，却足够坚固。但现在，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或许只需家族轻轻一推，便会……她不敢再想下去。夜色，如同墨汁般彻底浸透了天空。而等待顾言归来的这段时间，对林晓晓而言，注定将成为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凌迟。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进她瞬间冰凉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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