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利府上送来的那张请柬,在陈默书房那张掉了一角漆的案几上,已经躺了整整两天了。烫金的字,闻着还有股淡淡的香料味儿,跟这屋里那股子陈年竹简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格格不入。
管家每次进来添茶,眼神都要在那请柬上溜一圈,欲言又止的。最后实在没忍住,一边擦拭着本来就很干净的花瓶,一边絮叨:“侯爷,这李将军的宴请……去还是不去,您总得给个回话儿啊。老这么晾着,怕是不太好吧?”
陈默正对着窗外那棵半枯不荣的石榴树发呆,闻言“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案几边缘那个小缺口,木头刺有点扎手。“你说,这宴席上的羊肉,会不会比咱们西市买的膻味小点?”
管家被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懵:“啊?这个……李将军府上的庖厨,想必是极好的。”
“也是。”陈默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像是跟自己妥协了,“那就……去吧。总不能一直躲着。”他拿起那张轻飘飘的请柬,却又觉得沉手得很。
赴宴那天,陈默挑了身半新不旧的常服,料子还行,就是颜色有点暗,混在人堆里不扎眼。管家还想往他腰间挂那枚陛下赏的玉马,被他拦住了。“换个普通的,”他说,“那玩意儿太显眼,晃得人心慌。”
李广利的府邸,那叫一个气派。朱漆大门能照出人影,门口蹲着的石狮子都比别家的大一圈,龇着牙,瞪着铜铃大的眼珠子。递上请柬,门房引着他往里走,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廊下挂着的鸟笼子里,画眉叫得那个脆生,跟他此刻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混在一块儿。
宴会设在一个临水的大厅里,四面窗户都敞着,能看到外面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可厅里头人多,空气还是有点闷。浓郁的酒气、烤肉香,还有那些贵族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各样的薰香味道,混杂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闻久了有点上头。
陈默被引到一个不算靠前,但也不算角落的位置。他刚坐下,就感觉好几道目光黏了过来,像夏天恼人的飞虫,赶不走,甩不掉。他端起案几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是温的,带着点淡淡的甘草味。
“哟,这位便是新晋的关内侯,陈默陈将军吧?”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刻意拖长的调子。
陈默抬头,看到一个穿着锦袍、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男子,端着酒杯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儿。这人他有点印象,好像是某个刘姓宗室家的子弟,叫刘珩。
“不敢当将军之称,”陈默放下水杯,站起身,拱了拱手,“在下陈默。”
刘珩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刚出土的青铜器,值几个钱。“陈侯爷真是……年少有为啊。”他笑了笑,笑容浮在表面,没进眼底,“听闻侯爷出身……呵呵,颇为传奇?不知是陇西李氏之后,还是赵郡苏家子弟啊?”
这话问得刁钻,明摆着是挤兑他出身低微,没有根脚。周围几个公子哥儿互相递着眼色,有人低头窃笑。
陈默心里骂了句娘,脸上却挤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挠了挠头:“刘兄说笑了。在下出身寒微,祖上皆是黔首,不过是运气好些,跟着卫大将军在战场上捡了几条匈奴人的性命,蒙陛下不弃,赏了口饭吃。”
他把“卫大将军”和“陛下”几个字,咬得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
刘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打了个哈哈:“陈侯爷过谦了,过谦了!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呐!”他话锋一转,“只是这军中搏杀,终究是凶险,比不得我们这些人,靠着祖上荫庇,混个清闲日子。侯爷在塞外,怕是没见识过长安这等繁华宴饮吧?今日可要好好尝尝这西域来的葡萄美酒!”
这话听着是客气,骨子里还是那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陈默端起自己案几上那杯还没动过的酒,笑了笑:“塞外苦寒,有口马奶酒喝就不错了。这葡萄美酒金贵,在下是个粗人,怕是喝不惯,还是咱们的浊酒更对胃口。”说着,仰头把自己杯里的酒喝了。酒有点辣,顺着喉咙烧下去。
刘珩碰了个软钉子,撇撇嘴,没再多说,带着他那帮人晃晃悠悠地走了。
陈默刚松了口气,准备坐下啃口肉,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醉醺醺的意味。
“陈……陈默是吧?”一个身材高壮,穿着武人服色的年轻男子,端着个大酒樽,摇摇晃晃地走到他案前,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陈默认得他,是已故李敢将军的一个远房侄子,叫李冲,在羽林军里挂了个闲职。
李冲把酒樽往陈默案几上重重一顿,酒水都溅出来些:“听说你……你打仗很厉害?杀了不少匈奴崽子?”
来了。陈默心里一紧。
“都是卫大将军指挥有方,将士用命。”陈默尽量把功劳往外推。
“嗬!”李冲打了个酒嗝,喷出一股浓重的酒气,“我叔父……李敢将军!那才是真英雄!虎贲世家!可不似有些人,不知走了什么运道,攀上了高枝……”
这话就有点指着鼻子骂的意思了。周围喧闹的声音低了下去,更多看好戏的目光投了过来。
陈默看着案几上那摊溅出来的酒渍,慢慢抬起头,看着李冲通红的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又在冒汗,但声音还算平稳:“李敢将军勇武,天下皆知。末将……亦是敬佩的。”
他用了“末将”自称,把姿态放低。
“敬佩?”李冲嗤笑一声,身子往前倾,几乎要凑到陈默脸上,“那我叔父当初在漠北,要是也像你这般‘好运’,是不是也能封个侯爷当当?嗯?”
这问题恶毒至极,怎么答都是错。附和,是对已故李敢的不敬;反驳,立刻就会激化矛盾。
陈默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巾,慢慢擦拭着案几上的酒渍,动作不快不慢。擦干净了,他才抬眼,目光平静地看着李冲,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附近的人听见:
“李兄醉了。战场上的事,生死一瞬间,除了陛下圣断,谁又能说得准呢?运道二字,实在不敢当。至于封侯……那是陛下天恩,非臣子所能妄议。”
他把“陛下圣断”和“陛下天恩”抬了出来,一下子把问题的调子拔到了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高度。
李冲被他这不软不硬的话顶住,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他那被酒精麻痹的脑子,似乎也意识到再纠缠下去,可能就要涉及非议君上了。
这时,主位那边传来一阵笑声。是李广利,他正举杯向几位宗室老者敬酒,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一个看着像是李广利门客的中年人适时地走了过来,笑着扶住李冲:“李公子,您喝多了,快歇歇吧。陈侯爷,失礼,失礼了。”半扶半拽地把还在嚷嚷的李冲弄走了。
小小的风波,看似平息了。
陈默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块已经有点凉了的烤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肉有点柴,没什么滋味。
他能感觉到,暗地里打量他的目光,似乎少了一些轻视,多了几分探究。
宴会散场时,月亮已经挂得老高了。陈默随着人流往外走,在二门处,正好与送客出来的李广利打了个照面。
李广利依旧是那副热情的样子,红光满面,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陈侯爷,今日招待不周,多多包涵啊!日后常来走动!”
他的手很有力,拍在肩膀上,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默躬身行礼:“李将军言重了,今日佳肴美酒,默感激不尽。”
走出李府那扇沉重的大门,夜风一吹,陈默才觉得胸口那股浊气散了些。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府邸。
门槛真高啊。他心里嘀咕着,不仅仅是门口那尺余高的石头门槛,更是这无形中,划分着圈子、出身和地位的门槛。
他摸了摸袖袋,里面是那枚普通的玉佩。还好,没带那玉马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轱辘声在夜里传得老远。陈默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今天这算……过关了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往后的日子,这种宴请,这种试探,这种软刀子,怕是少不了了。
这长安城,想安安稳稳吃口饭,真他娘的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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