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陈默就被府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那马蹄子嘚嘚嘚的,不是一匹,是好几匹,踏在青石板路上动静大得吓人,好像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吵醒才罢休。他心里一咯噔,手已经摸到了枕边那把短刀——这是漠北回来后养成的毛病,听见夜里异常的动静就睡不着。
管家连滚爬爬地拍门,声音都变了调:“侯爷!侯爷!宫里来人了!是……是黄门令亲自来的!”
黄门令?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头子之一?陈默心里那根弦猛地绷紧了。巫蛊的事才过去几天?这就来了?是福是祸?他胡乱套上外袍,趿拉着鞋就往外冲,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
前院里火把通明,照得人脸忽明忽暗。来的果然是黄门令苏文,白白胖胖一张脸,在火光里像刚蒸好的馍,没什么表情。他身后跟着几个小黄门,手里都捧着东西,用明黄的绸子盖着,瞧不出是啥。
“陈侯爷,接旨吧。”苏文的声音尖细,拖着长长的调子,在寂静的凌晨听着格外刺耳。
陈默呼啦啦跪了一地,额头贴着冰凉的砖地,能听见自己心跳跟打鼓似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截刻着“卫”字的木头小人,一会儿是平阳公主冰冷的眼神,一会儿是韩伯脸上那道疤。
苏文开始念,文绉绉的词儿一串一串往外蹦。陈默竖着耳朵听,前半段都是夸,什么“忠勤体国”、“勠力边陲”、“破敌有功”,听得他后背发毛——这调子起得太高了。果然,念到中间,话锋似转非转:“近闻坊间偶有虚妄不实之语,惑乱视听。卿等皆朕股肱,当明辨是非,勿为流言所扰……”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点他呢!皇帝知道那些谣言了!“偶有虚妄之语”,这是定性了,轻飘飘一句带过,不提谁造的谣,也不说要追究。
然后就是赏赐。赐给他绢帛三百匹,御酒十斛,还有一把装饰华丽的匕首——说是给他“随身护卫,以彰勇毅”。给卫青的赏赐更厚,除了金银绢帛,还有一柄据说是高祖旧藏的宝剑,派头十足。
苏文念完,让身后小黄门把东西一样样端过来。陈默谢恩,双手接过那把匕首。鞘是鲛鱼皮的,镶着绿松石,沉甸甸的。他拔出一寸,刃口寒光一闪,锋利得很。可这赏赐……怎么品怎么不是味儿。像是给你颗甜枣,但递枣的那只手,指甲缝里还留着泥。
“陛下还有口谕给大将军,”苏文收起圣旨,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但那笑像是画上去的,“陛下说,大将军劳苦功高,近来又受了惊扰,特许在府中静养数日,朝会可暂免。北军事务,暂由长史代行即可。”
陈默捧着匕首的手微微一僵。静养?暂免朝会?暂代军务?这听着是体恤,可细细一琢磨……这是让卫青暂时靠边站啊!兵权哪怕只是“暂代”,也是动了!
苏文好像没看见他脸色的变化,笑眯眯地又说:“对了,昨日陛下也赏了武师将军李广利。李将军前番督运粮草得力,陛下赏了他陇西良田百顷,褒奖有加。陛下常说,文武臣工,皆为国器,各司其职,方是兴盛之象。”
陈默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上来。这边刚发生巫蛊构陷,证据隐隐指向李广利门客,那边皇帝转头就重赏李广利!还特意让黄门令告诉他!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让卫青静养),再给两边都喂颗糖?还是说……在皇帝眼里,这事根本就不算个事,或者,他根本不想深究,只想维持眼下这个“平衡”?
苏文走了,带着那一队人马,蹄声嘚嘚地消失在晨雾里。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陈默站在那儿,手里那把华贵的匕首冰凉冰凉的,贴着掌心。
“侯爷,这些赏赐……”管家凑过来,小声问。
“收起来吧。”陈默把匕首插回鞘里,递给管家,“尤其是这个,找个稳妥地方放好,别摆出来。”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东西,看着是赏,说不定哪天就成了罪证。”
管家吓得一哆嗦,赶紧抱紧了匕首。
陈默没回屋,他换了身衣服,径直去了大将军府。到的时候,卫青已经在前厅了,正看着摆在案上的那柄所谓的高祖宝剑出神。赏赐的绢帛金银堆在一边,他看都没看一眼。
“大将军。”陈默行礼。
卫青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旁边的席子:“坐。你也接到赏赐了?”
“是。一把匕首。”陈默坐下,觉得屁股底下的席子有点扎人,“苏文还说……陛下也让李广利静养领赏了。”
卫青“嗯”了一声,手指缓缓抚过那柄古剑斑驳的剑鞘:“陛下这是在告诉我们,他心里有数。但这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陈默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那巫蛊之事呢?那个戴帷帽的女人呢?李广利门客私下勾连呢?就这么算了?”
卫青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深潭:“陛下说‘偶有虚妄之语’,那就是虚妄。陛下赏了李广利,那就是李广利‘督运粮草得力’。陛下让我静养,那就是我该静养。”他拿起古剑,轻轻拔出半尺,剑身黝黑,不见锋芒,“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明白了么?”
陈默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皇帝什么都知道,但他选择用赏赐来平衡,用“静养”来警告,用“到此为止”来画句号。所有暗地里的厮杀、阴谋、你死我活,到了皇帝那里,都成了可以掂量、可以摆放、可以维持朝局平稳的筹码。谁也不能过线,谁也不能打破他维持的平衡。
这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人心头发冷。因为你不知道那把悬着的剑,到底什么时候会真的落下来,又或者,它一直就那么悬着,才是皇帝最想要的状态。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陈默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该做什么做什么。”卫青还剑入鞘,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你该去少府琢磨你的弩机,就去。该和桑弘羊商量运粮的事,就去。我嘛,”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就在府里好好‘静养’,读读书,练练剑。”
他说得轻松,但陈默听出了那平静下的暗流。皇帝让你静养,你就只能静养。可北军那边,长史代行……会不会代着代着,就真成了别人的?
从大将军府出来,日头已经老高了。陈默心里头那点因为揪出内鬼而生的些许轻松,早就被这轻飘飘的赏赐和“静养”令冲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像是陷进了一团巨大的、柔软的棉花里,四周都是阻力,却找不到使力的地方。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又晃到了西市口那家汤饼铺。还是那个油腻的布帘子,还是那股羊汤混着葱蒜的味道。他掀帘进去,角落里那俩碎嘴的商贾居然还在,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陈默下意识想退出去,脚步却顿住了。他找了个离他们稍远、但能听见声音的桌子坐下,点了碗馎饦,低下头,耳朵却竖着。
“……听说了吗?昨儿个宫里可热闹了!两边都得了大赏!”
“哪两边?”
“啧,就那两边啊!卫大将军,还有李广利将军!陛下这手笔,啧啧,真是雨露均沾!”
“这倒是奇了。前阵子不还说……那边府里不太平吗?”声音压低了些。
“嘘!不想活了?那都是虚妄之语!陛下金口玉言定的性!说明白了,就是有人眼红,瞎嚼舌根子!陛下这是给大将军撑腰呢!顺便也让李将军脸上有光,大家和气生财嘛!”
“还是陛下圣明啊!一碗水端得平!”
两人嘿嘿笑了起来,举起陶碗碰了一下。
陈默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片,热气糊在脸上。看,皇帝要的效果达到了。不用查,不用罚,轻飘飘几句话,一次厚赏,就让一场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巫蛊构陷,变成了“眼红嚼舌根”,变成了彰显帝王公平的佳话。所有人都得顺着这个话头说,包括那些可能知道内情的人。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想要什么样的“真相”。
他忽然觉得有点反胃,放下几个铜钱,起身走了出去。
阳光刺眼,市集上人声鼎沸,卖什么的都有,热闹得好像天下太平,什么都没发生过。陈默穿过人群,感觉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想起那把镶着绿松石的匕首,想起那柄斑驳的古剑,想起李广利得到的那百顷良田。这些金光闪闪、厚重沉沉的东西,此刻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冰冷坚硬的秤砣,压在那名为“朝局平衡”的天平两端。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天平上的刻度,或者,连刻度都算不上。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卫青果然闭门不出,除了几个至交好友,谁也不见。霍去病倒是跑来陈默这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骂咧咧说陛下老糊涂了,各打五十大板算怎么回事,最后被陈默好说歹说劝住了,但走的时候还是气鼓鼓的,说要去南山猎熊泄火。
桑弘羊那边派人递了话,说运粮新法的条陈已经拟得差不多了,但“时机微妙”,建议稍缓再上呈。陈默懂他的意思,皇帝正在搞平衡,这时候递上可能触动各方利益的改革方案,不是好时机。
陈默自己也老实了,天天窝在家里,要么对着那匹玉马发呆,要么在沙盘上划拉些谁也看不懂的路线。弩机工坊那边,他没再去碰钉子。
直到三天后的黄昏,韩伯又像影子一样溜进了他的书房。这次,韩伯的脸色比上次更凝重,手里没拿东西,但带了一句话。
“侯爷,那个吴姓门客,”韩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地缝里挤出来的,“在押来长安的路上,死了。”
陈默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案上,溅开一小团墨迹。“死了?怎么死的?”
“说是夜间企图逃跑,失足跌落山崖。”韩伯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发现时,人都摔烂了。同行押送的两个弟兄,一个当时在远处解手,另一个说是被突然窜出的野猪惊了马,没看住。”
野猪?山崖?失足?陈默闭上眼睛。太巧了,巧得让人浑身发冷。这哪里是意外,这是灭口!干净利落,死无对证!那个戴帷帽的女人,那条线,随着这个门客的死,几乎算是彻底断了。
“夫人那边……”陈默睁开眼。
“夫人已经知道了。”韩伯沉声道,“夫人只说了一句:‘知道了。把咱们的人撤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
平阳公主也选择暂时隐忍。皇帝划下了“到此为止”的线,对方又用一条人命擦掉了最后的痕迹,这时候再追查,就是不识时务了。
韩伯走后,陈默一个人在书房里坐到深夜。窗外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可他心里头却像是压着一块浸透了水的厚毡子,又沉又闷,透不过气。
他拿起那把皇帝赏的匕首,拔出来,对着灯光看。刃口流转着冰冷的光华,精美,锋利,毫无瑕疵。可他知道,越是完美的东西,有时候越是危险。因为它的一切,包括什么时候割伤你,都不由你决定。
皇帝要平衡,李广利那边就敢杀人灭口。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如果他们觉得“不平衡”了,又会使出什么手段?巫蛊?还是别的更可怕的?
他忽然想起以前在史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当时没太在意,现在却像鬼魂一样钻进脑子里:“陛下春秋渐高,意多所恶。”
是了,皇帝老了。人老了,是不是就会更怕死,更多疑,更想牢牢抓住一切,更容不得半点威胁——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他想象出来的?
陈默把匕首慢慢插回鞘里,指尖冰凉。
这场无声的战争,皇帝不是裁判。他才是那个握着最大筹码、随时可能改变规则的庄家。而他们这些在台面上争斗的人,说不定哪天,就会因为庄家觉得“不平衡”了,而被随手扫落。
夜风吹过庭院,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私语。
他吹熄了灯,坐在黑暗里。长安城的夜,果然长得没有尽头。而最让人脊背发凉的,不是已知的敌人,而是那个坐在最高处、你看不清他表情、却握着你生死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平衡,能维持多久?这根弦,什么时候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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