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英堂内，琉璃宫灯将每一寸空间都染上一种虚假的金碧辉煌。几十张紫檀大桌铺着刺眼的红布，金杯玉盏，珍馐美馔堆叠如山，酒气混合着脂粉香、汗味，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陈年松香的清冽气味，从主位方向幽幽飘来，混在喧嚣里，几乎难以察觉。丝竹班子卖力吹打着喜庆的《贺千秋》，舞姬水袖翻飞，却像一群失了魂的彩蝶，在这片浮华之下，刀剑的冷铁味和那股子紧绷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我缩在靠近角落的桌子，把自己埋在一群高谈阔论、吹嘘门派荣光的边缘人物里，哼哼哈哈地应和着，眼睛却像抹了油的琉璃珠子，滴溜溜扫视全场。主位还空着，那把气派的紫檀太师椅像个沉默的陷阱。孟开山像个守灵的门神杵在旁边，愁云惨淡，正跟管家低声咬着耳朵。丝竹声里，我似乎听到某个编钟敲出了一记格外悠长、音调略高的回响，但瞬间就被更大的喧闹淹没了。
岳松涛拍桌大笑，声震屋瓦；余沧海阴鸷独酌；司徒雄怀抱铁剑，沉默如山；无尘在阴影里摇着骷髅扇，毒蛇般的目光四处游弋；玄慈方丈宝相庄严。冷月坐在离主位不远不近的地方，玄色劲装，腰背笔挺如标枪，面前一杯清水，残鸢剑静立桌旁，她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全场，像一张缓缓收紧的网。
丝竹声歇，舞姬退下。满堂骤然一静。孟开山刚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武林盟主雷万霆终于现身。崭新的紫金团花锦袍，玉冠束发，身形依旧魁梧，但脸上笑容僵硬如面具，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悲痛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强撑着抱拳环视，山呼海啸般的祝贺声浪涌起。他走到主位前，孟开山替他拉开太师椅。他缓缓坐下，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深吸一口气，端起了面前那杯斟满的、金光璀璨的酒杯。
“诸位英雄……”他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滞涩。
就在他“雄”字尾音将落未落之际，丝竹声恰好奏到《贺千秋》的一个段落间隙，一管玉箫引出了一个清越悠长、音调略高于平常的单一音符！ 那声音并不十分刺耳，混在乐曲余韵中，甚至有些悦耳，但在此刻凝重的气氛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雷万霆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脸上僵硬的笑容瞬间凝固，继而扭曲！一股骇人的青紫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脖颈处疯狂向上蔓延！
“哐当！”金杯从他骤然痉挛的手中坠落，琼浆玉液泼洒在猩红的地毯上。
他双手猛地掐住自己的咽喉，眼球恐怖地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喘息声！
“盟主？！”
“雷兄！”
孟开山等人惊骇欲绝，猛地扑上前去！
就在这死寂降临前的一刹那，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主位上方那盏最大的琉璃宫灯内，有极细微的粉尘状东西被某种无形的震动激荡而起，在炫目的灯光下闪烁了一瞬，随即消散于无形！ 没等我看清——
“噗——！”
粘稠、腥臭的金褐色浊液，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发，从雷万霆的双眼、双耳、鼻孔、嘴巴里狂喷而出！景象惨烈至极，与少盟主雷英的死状如出一辙！
“轰——！！！”
聚英堂彻底炸开了锅！惊叫声、怒吼声、刀剑出鞘的铿锵声、杯盘被撞落摔碎的刺耳声……无数声音混杂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席卷了整个大厅！恐慌像瘟疫般在人群中疯狂蔓延！
“有刺客！”
“封锁山庄！一个不准走！”
“七窍流金……是那东西！又来了！”
混乱中，我眼角扫见乐师班子角落里，一个抱着笙的乐师正试图将一件细长的、像是指挥棒或特殊音簧的工具缩回袖中，并低头向人群外围挪动。
“啧啧啧……” 鬼书生无尘 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如同毒蛇般穿透嘈杂。他摇着骷髅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看戏表情，目光扫过雷万霆惨不忍睹的尸身，又溜向孟开山。
“玉佛泣血，少盟主去得蹊跷，今日盟主又……栖霞山庄这风水…啧啧，怕是真镇不住喽。”他话锋如刀，直指孟开山，“孟老前辈，您说…这接下来，该轮到谁了呢？”
“无尘狗贼！定是你搞的鬼！”岳松涛怒吼一声，长剑“沧啷”出鞘！
“岳掌门冷静！”孟开山虽心急如焚，却仍存理智，拦在岳松涛身前，怒视无尘，“凶手未明，岂可在此煽风点火！”
无尘冷笑一声，折扇“唰”地合拢，扇骨直指地上仍在缓缓流淌金液的尸身：“这七窍流金，与‘失魂引’毒发何其相似！孟前辈，你敢说昨夜黑风林外，悦来客栈那批被冷捕头截下的‘香料’，不是运往你栖霞山庄？！”
“悦来客栈”、“失魂引”——这些字眼如同惊雷，在混乱的大厅里炸响！
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到冷月身上，惊疑、恐惧、审视……如同实质的针芒。
冷月瞳孔骤缩，手已按上残鸢剑剑柄，肩头微不可察地绷紧。
孟开山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血口喷人！那分明是栽赃陷害！”
场面彻底失控！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恐惧的浇灌下疯狂生长。岳松涛、余沧海、司徒雄等人虽未直接动手，但看向孟开山的眼神已充满了骇然与戒备。
“拿下这妖言惑众的贼子！”孟开山怒极，再也按捺不住，开山掌力含怒而发，雄浑掌风直劈无尘面门！
无尘身形诡异地一扭，如同没有骨头般滑开，手中毒扇点向孟开山肋下要穴！
“动手！”
不知谁喊了一声，混战瞬间爆发！嵩山、青城、铁剑门弟子本就神经紧绷，见状纷纷拔剑，有的攻向无尘，有的则因猜忌而互相砍杀起来！报国寺的僧人试图安抚，却被卷入战团，一时间刀光剑影，桌椅纷飞，聚英堂顷刻间化作修罗场！
我暗骂一声，袖中短匕滑入掌心，像条泥鳅般在混乱的刀光剑影中闪转腾挪，既要避开无谓的厮杀，又要留意冷月那边的动向。顺手还将一个被青城派阴招偷袭的小门派长老拽开，免得他枉死。这趟浑水，真是越蹚越亏！
激战中心，孟开山与无尘掌风扇影交错，劲风四溢。岳松涛怒吼连连，剑势刚猛。余沧海剑走偏锋，阴狠刁钻。司徒雄铁剑沉稳，守得滴水不漏。
就在混战即将彻底失控，演变成一场大乱斗的千钧一发之际——
“铮——！”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骤然压过了所有喧嚣！
冷月动了！
玄色身影如电，瞬间切入战圈核心！残鸢剑并未完全出鞘，只是剑身出鞘三寸，寒芒乍现！她左手剑鞘看似随意地一扫，精准无比地撞在无尘毒扇的关节处！
“叮！”一声脆响，毒扇上的幽光一黯。
几乎同时，她右肩微沉，巧妙地引带了一下孟开山含怒拍出的掌风边缘。
“嘭！”雄浑的掌力被她一带，偏了方向，狠狠砸在旁边的空桌上，紫檀木桌顿时四分五裂！
满堂皆寂！
所有动作都在这一刻定格。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鲜血滴落的嗒嗒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惊骇地聚焦在那个持剑而立的玄色身影上。她肩头，原本包扎好的地方，隐隐有暗红色渗出，但她的身姿依旧挺拔如寒松，目光冰寒刺骨，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或惊愕、或恐惧、或狰狞的脸。
“六扇门办案！”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万载寒冰，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混乱和杀意。
“再有妄动刀兵、煽风点火、阻挠办案者，”残鸢剑虽未完全出鞘，但那凛然的杀气已弥漫开来，“残鸢剑下，不留活口。”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聚英堂。方才还杀红眼的江湖豪客们，在这绝对的武力威慑和六扇门的权威下，不得不强行压下沸腾的气血和猜忌。
我缩在柱子阴影里，短匕冰凉的触感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看着冷月孤绝的背影，雷万霆那惨不忍睹的尸身，脸色铁青的孟开山，以及眼神怨毒却又带着一丝忌惮的无尘……怀里那五百两银票和铜牌，硌得我心口发慌。
这趟买卖，真是亏到姥姥家了。栖霞山庄这汪浑水，底下藏的绝不是寻常鱼虾。冷面神官爷，您这把剑，可得一直这么硬气才行。而这刚刚开始的调查，注定步步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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