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厨房那扇旧窗户,落在洗水池边缘的一小块瓷砖上,亮得有些刺眼。林淑慧站在灶台前,等着水开。屋子里依旧安静,但经过昨天那一整天,这份静,仿佛变了味道。不再是纯粹的孤寂,而是掺杂进了一些别的、纷乱的东西。
水壶开始发出细密的嘶鸣。
她打开冰箱,下意识地拿出了两个鸡蛋——一个给儿子,一个给女儿,他们小时候每天早上都要吃一个水煮蛋。要关上冰箱门之时,她顿住了,看着手上的鸡蛋,自嘲地笑了笑。最后,她把一个鸡蛋放回了冰箱。
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四周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这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只有她独自面对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宁静,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淡淡的落寞。
昨天生日发生的一切,像一部无声电影,在她脑海里一帧帧回放。女儿转账的冷静,儿子要钱的急切,女儿要求替还信用卡的理所当然,还有那副冰冷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碗筷。心口那个地方,还是有些闷闷的疼,但奇怪的是,痛楚深处,似乎又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解脱的感觉——她终于,延迟了一次,哪怕只是在心里,没有立刻满足他们的要求。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摁了下去。怎么能这么想呢?孩子们在外打拼,不容易。小雪职位高,压力大;小阳要买房,也是为了这个家。她不断地用这些念叨了无数遍的理由安抚自己,可这一次,效果似乎大打折扣。
吃完简单的早饭,她开始日常的打扫。拖把伸到电视柜底下时,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旧木盒。昨天被她拿出来后,就没有再放回去。它静静地待在墙角,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把它拖了出来。这一次,她没有打开,只是用一块微湿的抹布,仔细地、一遍遍地擦拭着盒盖上积年的灰尘。木头的本色渐渐显露出来,是那种沉静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暗红色。
手机响了。是儿子陈阳。
“妈,钱转了吗?房东这边催得紧,我今天就得去交定金了!”儿子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转了。”林淑慧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她就已经通过手机银行,把二十万转了过去。过程很快,快到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那串数字的消失,仿佛只是屏幕上一次轻描淡写的闪烁,却几乎掏空了她和老头子半生的积淀。
“太好了!妈,就知道您最好了!等房子弄好了,接您来享福!”陈阳的声音瞬间雀跃起来,背景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儿媳丽丽轻快的说话声。
享福?林淑慧听到这个词,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却并没有立刻接话。那种所谓的“享福”,她确实去过几次,但每次的经历都让她感到无比尴尬和不自在。每次去,她都像个局促不安的客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一不小心弄乱了他们精心布置的家。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外人,无法真正融入其中,享受那份所谓的“福气”。
挂了电话,她看着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木盒,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掀开了盒盖。
与昨日那般汹涌澎湃的情绪截然不同,此刻内心深处荡漾着的,是一种近似于虔诚般的宁静与平和。这种平静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沉淀,不带一丝波澜,宛如静谧的湖面,倒映着心灵的清澈与安详。它并非简单的情绪平复,而是一种对生活、对自我深刻认知后的心灵升华,透露出一种对生命本质的敬畏与尊重。
她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用秃了的铅笔、干涸的调色盘、几本页角卷边的艺术理论书,还有那厚厚一沓用画钉固定住的素描稿。
她拿起最上面那本速写本,封面上用钢笔写着“人体结构练习”。翻开,一页页,全是年轻时的她,对着石膏像、对着静物、对着窗外风景,一笔一笔画下的痕迹。线条从青涩到流畅,光影从模糊到准确。她能清晰地回忆起,画下某一笔时,心里的那份笃定和快乐。
那是一种深切的掌控感。每一根线条的细微走向,每一处明暗的精妙分布,全都源自她手中的画笔,仿佛她就是那位掌控全局的艺术家。每一笔落下,都是她意志的体现,每一个细节的处理,都彰显着她的匠心独运。然而,与这种艺术创作中的掌控感截然不同的是,她现在的生活状态。她的日常生活,似乎总是被一些无形的线索所牵引,这些线索隐匿于无形,却又无处不在。而在这线索的另一端,紧紧相连的,正是她的儿女们。他们的需求、他们的情绪、他们的生活琐事,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她的心,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被动与束缚。
她缓缓地伸出自己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过纸页上那些笔力遒劲、坚定不移的线条。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蕴含着某种深沉的力量。指尖与纸面接触的瞬间,传来的那种微妙的粗糙触感,仿佛不仅仅是对纸张质地的感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叩问,直抵心灵深处。
就在这时,社区网格员小赵在楼下用喇叭通知:“各位居民,社区‘老年生活兴趣班’开始报名了!有书法、合唱、广场舞,还有新开的智能手机应用课……”
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有些模糊,却清晰地钻进了林淑慧的耳朵里。
兴趣班?
她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目光从手中的速写本,移向了窗外明晃晃的天空。
一个念头,微弱得如同风中的蛛丝,飘了过来:要不……去看看?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个更强大的、惯性的声音立刻将它压了下去:去那里做什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画什么画,平白让人笑话。而且,画那些有什么用呢?能当饭吃,还是能帮孩子减轻负担?
内心的拉扯让她感到一阵疲惫。她轻轻合上速写本,把它和那些画笔、颜料一起,重新放回了木盒里。
“啪嗒。”盒盖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仿佛也将那刚刚冒头的一点心思,关了回去。
她站起身,把盒子推到电视柜底下更深的角落,确保拖地时不会再碰到。
然后,她像往常一样,拎起购物袋,准备去菜市场。今天超市的鸡蛋好像有特价,顺便去看看有没有小阳爱吃的排骨,虽然他很久没回来吃了,但万一呢?
日子,总要过的。
只是,当她锁上门,走下楼梯时,那个被推回角落的木盒,那个关于“兴趣班”的广播,像几点未能完全熄灭的余烬,在她心房的某个角落,持续地,散发着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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