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玻璃幕墙映出一片模糊而璀璨的光海。
陈雪得自己正手持一柄无形重锤，在敲碎一面她倾注了数年心血、小心翼翼擦拭维护的镜子。
镜子里，曾映照出她井然有序的团队和那份引以为豪的掌控力。每一次与被裁员工的面对面谈话，都伴随着清晰的碎裂声，在她心头震荡。
运营主管小张，那个总是像永动机般充满干劲的姑娘，此刻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尚未显怀的小腹，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雪姐……公司的产假……还有，还有生育津贴，政策……还能……能兑现吗？”
资深设计师老王，团队里的定海神针，一向沉默寡言，这次却在她办公室磨蹭了许久，泡好的顶级龙井一口未动。最后，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擦得锃亮却难掩旧色的皮鞋，喃喃道：“没事，雪姐，真没事……我就是……就是随口问问。我爱人那病，你知道的，每个月八千块的靶向药，一天都不能停……”
还有那几个应届生，不再计算未来的职业路径与成长曲线，而是拿着手机计算器，低声而激烈地争论着，公司按劳动法赔付的那点违约金，加起来够不够支付完下半年出租屋的租金。
陈雪一个个地谈，运用她所有的智慧、情面和在公司高层面前积累的、本就不多的政治资本，唇焦舌敝地为他们争取多一分钱的补偿，多一个月的社保缓冲。她为此熬夜，拍桌子争执，耗尽心力。
她曾深信不疑，团队这些年无往不利的凝聚力和执行力，源于她的人格魅力、领导艺术。可当“公司”这个庞大平台所的福利保障骤然崩塌，她才惊觉，那些所谓的忠诚、向心力与“家文化”，其根基如此脆弱，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陈阳在苦苦盘算如何才能达成在李立面前许下的约定：二十万流动资金和三十万签单。约好十天，如今仅剩六天。
他和他的小团队，正在燃烧睡眠与精力，孤注一掷地押注在名为“企业急救包”的小程序套餐上——一套他们自认为能精准命中那些在风浪中呛水挣扎的中小企业主最痛神经的解决方案。
李立并没有坐等陈阳完成约定。甚至，他并不认为陈阳能完成，他只是把目标举高高，希望哥们能因此负重前行，为自己趟条路出来。
基于陈阳不可能全额完成的设想，他自身无虞，不必为了兑现承诺真的辞职和陈阳下海。但陈阳只要完成部分目标，也是成功，是向前万字同的蛙步。
为此，李立通过关系给陈阳介绍了一位餐饮协会副秘书长，提供了一份“极具价值”的名单——上面是经过“筛选”、经营陷入困境、老板口头转型意愿极其强烈的餐厅。
陈阳团队满怀期待，扑向了名单上最具代表性的“老味道”家常菜馆。
老板姓吴，约莫五十岁，面相看起来憨厚朴实。他诉苦时情真意切，对线上运营的各种术语表现得一窍不通，对陈阳团队描绘的“小程序拯救流水、储值锁住客源”的宏伟蓝图，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与信任。
陈阳的市场策略是“先用后付”。先免费个性化搭建，满意了想继续使用再付费。
“陈总！”吴老板用力握着陈阳的手，“没问题！一起共渡难关！等你们这套东西帮我做起来，效果好了，我老吴在咱们餐饮圈子里，给你们好好宣传，大力推广！我这人，最讲信誉！”
陈阳和团队随之投入了前所未有的激情与汗水。看着“老味道”小程序测试版终于流畅跑通，看着那些他们精心设计的功能模块——线上点餐、会员储值、拼团秒杀——一一实现，陈阳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希望感和成就感。
然而，致命的隐患早已在阳光下悄然滋生。
负责后端开发的技术核心张涛告诉陈阳：“阳哥，那个吴老板……有点奇怪。他总借着关心进度的名义，拉着我问各种技术细节，什么后台数据库怎么设计的，会员系统和支付接口的源代码逻辑能不能给他看看学习一下，还说想深入了解底层架构，以后好自己维护……这，对一个自称完全不懂技术的老板来说，是不是问得太深、太专业了？”
陈阳并未将张涛这关键的疑虑放在心上：“没事，吴老板这是好学，这说明他重视，是好事！”
“老味道”小程序终于如期上线。陈阳团队不仅完成了开发，还附赠了一套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储值返现、拉新有礼”线上活动方案。活动初期效果确实不错，依托小程序便捷的支付和病毒式分享功能，在“老味道”的周边社区和老客群中引发了一波小范围的热潮，上线头三天，储值金额竟然积累了近十万元！。
陈阳立刻通过那位副秘书长的渠道，紧急组织了一场面向协会内更多商户的线上招商说明会。
会议结束后，竟然有三家企业——一家同样经营困难的连锁甜品店、一家急于转型的少儿编程教室、一家想做私域流量的跨境小电商——几乎同时表达了明确的签约意向，初步估算的合同总额一度逼近了四十万人民币！这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团队沸腾了！
然后，就在前天，那三家意向客户的负责人，仿佛约好了一般，在半小时内，先后通过微信发来了信息。语气无一例外，都是充满了程式化的、冰冷的遗憾。
陈阳握着手机，强烈的失重感让他一阵晕眩。他拨通了“老味道”吴老板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吴老板的声音依旧热情。
“我有个远房侄子，他也是搞电脑程序的，自己开了个小公司。他看了你们给我做的这个整套东西，说架构挺清晰，思路很先进，他很容易就能接手过去，稍微改改就能用，后期维护也方便……陈总，你看，这毕竟涉及到我们店以后长远的运营和发展，还是交给自家人，我心里踏实点，价格嘛，也确实实惠不少……这次真是多谢你们了！帮了我们大忙！下次来店里吃饭，我一定给你免单，好好安排！”
陈阳听着，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
从头到尾，吴老板从未想过真正付费合作。他只是用最小的代价，获取一套完整的、深度定制的、经过市场初步验证的最佳解决方案和运营创意。然后，要么转手交给更便宜的团队“借鉴”抄袭。李立好心介绍的资源，无形中为他筛选出的，却是一条嗅到血腥味、深谙如何空手套白狼、只想极致白嫖的商场老鲨鱼。
他不仅没赚到一分钱，没能树立起真正属于自己的成功样板案例，反而亲手为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打造了刺向自己的、最锋利的武器。
就在陈阳怒不可遏时，张涛将手机屏幕几乎怼到他眼前。屏幕上，是同行“星辉科技”刚刚发布的“极速赋能SaaS系统”宣传海报。
“阳哥！我……我他妈撑不住了！”张涛带着哽咽，“刚刚，‘星辉科技’的人事直接打电话给我！开了我现在两倍的薪水，挖我过去做技术主管！我仔细看了他们的宣传页和功能演示视频，他妈的功能流程、交互设计、甚至后台管理的逻辑结构，跟我们设计的‘急救包’有他妈八成相似！有些地方连UI配色方案和图标都懒得改！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抄袭！”
张涛苦笑着，“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我们当初给‘老味道’做的那些‘透明’的技术讲解和‘友好’的代码展示，我们的核心设计思路和架构，可能早就被人打包卖掉，们被当成了免费的研发外包！”
张涛还是走了
陈阳感觉自己输掉的，不只是时间、机会和那笔救命的资金，更是他一直以来秉持的、对技术至上信念的动摇、对人性本善的预估、对商业诚信最基本的幻想，以及，团队伙伴们对他这个决策者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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