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新糊的窗户纸。
在还未铺设地板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是被惊扰的金色精灵，在静谧的空气里缓缓起舞。
四合院东厢房暂时充作了绣房，里面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植物清香。
那是蓝靛混着米浆的醇厚气味，闻起来像是把整个雨季的深山都浓缩在了这方寸之间。
秀娘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匹刚染好的深蓝色布料展开，那蓝色沉静如水。
又仿佛蕴藏着夜空的力量，在光线流转间泛出隐隐的光泽，布料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爽利的摩擦声。
“娘，这颜色真好看。”白芷轻声说，她坐在一个垫着软垫的绣墩上，身上已经穿上了嫁衣的衬裙。
白色的棉布衬得她略显单薄，但气色比刚回草海时红润了许多，像是被草海湿润的风和温暖的阳光渐渐滋养回来了。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摊开的蓝染布，触感微硬，还带着染缸里的潮气和一丝凉意。
那深邃的蓝色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线，让她想起长白山天池底那片幽暗却并不令人恐惧的蓝。
“那是自然。”秀娘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像两朵盛放的菊花。
“这蓝靛是黔东南侗寨的老把式送的，是他们寨子里传承了十几代的靛青，发酵了整整一年。
我亲自守着染缸，染了九遍才得出这个颜色，叫做‘深海蓝’，经得住日头晒，雨水淋，越洗越鲜亮，就像夫妻的感情，越磨越深厚。”
她拿起一把半旧的红木尺子，比划着布料的幅宽，对旁边正帮忙理着丝线的令狐岚岚和仔细熨烫着衬布的夏紫薇说。
“来，岚岚，紫薇，搭把手，把这料子抬到那边大案板上去，小心别沾了灰，这料子金贵，沾了灰就显脏了。”
令狐岚岚和夏紫薇连忙上前，四个女人各执一角，屏着呼吸。
将那沉甸甸的、带着凉意和植物清香的布料平平整整地铺展在由两块厚重旧门板拼成的大案板上。
夏紫薇细心地将布料边缘的褶皱一点点抚平，她的指尖白皙修长，动作轻柔而稳定。
赞叹道：“秀娘，这布料的纹理好生紧密，经纬线交错得匀称，染得也匀净。
颜色透到纤维里去了，比我爹从苏杭带回来的那些闪着浮光的绸缎看着还舒服，踏实。”
秀娘用木尺轻轻敲了敲案板边缘，笑道：“绸缎有绸缎的好，光鲜亮丽，是场面上的东西。
咱们这土布有土布的妙，质朴无华，却最是贴心。
这布啊，吸汗透气，冬暖夏凉，贴着皮肤养人，就像是草海的水，看着平常，却最能解渴润心。
给你们做嫁衣，最合适不过，寓意着往后的日子，平实而长久。”
她说着，从旁边一个磨得光滑发亮的竹制针线箩里拿出几片用韧性很好的白纸仔细剪成的衣样，上面用细细的炭笔画着流畅而精准的线条。
“样子是按你们各自的身形，比着旧衣服，一点点改好的，紫薇的腰肢纤细，这里要稍收一点，更显身段。
岚岚常在山里跑，动作幅度大，肩部和腋下要放点量，方便活动；白芷的肩这里，”
她顿了顿，手指在代表白芷的衣样肩部位置轻轻点了点，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心疼。
“要加个薄薄的棉垫，这孩子在天池底下熬了那些年，寒气侵骨，肩膀都塌了些，得撑起来，才精神。”
夏紫嫣风风火火地端着一个沉甸甸的黄铜盆进来，盆里是半盆冒着腾腾热气的糯米饭，米粒晶莹饱满，散发着纯粹的谷物香气。
“来来来，先别忙了，三姨刚蒸好的糯米饭，还特意用上好的板油和土法压榨的蔗糖拌了，香着呢！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这刺绣可是个耗心神的精细活儿。”
她将盆放在一旁一个矮脚竹几上，自己也顾不上拿筷子，直接用手挖了一勺送进嘴里，立刻被烫得龇牙咧嘴，不住地用手扇风，哈着气。
“唔…好吃！就是太烫！白芷你快尝尝，这个最补身子，三姨说了，糯米养胃气，你得好好补补。”
白芷接过夏紫薇递过来的一小碗拌好的糯米饭，碗是粗陶的，带着质朴的温热。
她用一把小巧的木调羹舀着，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糯油润的滋味在口中缓缓化开，一股暖意顺着食道融融地落入胃中，向四肢百骸扩散。
她看着案板上那匹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蓝布，想象着它经过剪裁、缝纫、刺绣，最终变成嫁衣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那蓝色会衬得自己的皮肤更白吧？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热，像是染上了傍晚的霞光。
“嫁衣的样式，我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总算想好了。”
秀娘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糯米饭，一边用手中的筷子在空气中熟练地比划着，仿佛那无形的布料已在她的意念中被裁剪成型。
“不搞那些花里胡哨、叮当作响的赘饰，就做最经典的斜襟立领的褂子，线条简洁利落，配上百褶的长裙。
走起路来，裙摆如水波流动，既端庄又灵动。
领口、袖口、衣襟的边缘，用细软的银线细细锁边，既不喧宾夺主，又能提亮整体，像是月光洒在深蓝的湖面上。
最主要的功夫，在这刺绣上。”
她放下碗，用布巾擦了擦手，从另一个蓝印花布包袱里拿出几束丝线，颜色并不鲜艳夺目。
多是月白、浅赭、秋香绿、暗红、靛青等沉稳雅致的色调，像是从秋日山野、暮色天空和古老瓷器上汲取的色彩。
“图案嘛，锦晨是大夫，悬壶济世，你们四个又跟草药有着解不开的缘分。
我想着，就在前襟、袖口和裙摆的关键位置，绣上代表你们各自的花草纹样，既别致，又有深意。”
“这个主意好！”令狐岚岚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理了一半的丝线，凑到案前。
“紫嫣性子烈，行动像风，是薄荷，提神醒脑；紫薇姐姐性情温婉，能调和万物，是金银花，清热解毒。
我自小在山里长大，熟悉草木性情，是紫苏，行气宽中；白芷妹妹……”
她看向白芷，眼神温柔，“清雅坚韧，守着孤寂也能绽放，正是白芷花，祛风散寒，就像她守着定海神针，镇着一方安宁。”
夏紫嫣也立刻凑了过来，拿起一束月白色的丝线。
对着光线比划着：“那我的薄荷叶子要绣得舒展点，边缘带点细微的锯齿，叶脉的走向要灵动，像真叶子在晨风里轻轻摆动似的。
叶脉不能用死板的线，得用比底色更浅一点的月白，细细地、断续地绣出来，才能显出光影流转的感觉。”
她又拿起一束秋香绿的线，在蓝布的一角比了比。
“嗯，这个颜色配这深海蓝，沉静中带着生机，一定好看，就像…就像锦晨那个人，看着闷，其实心里热乎着呢！”
夏紫薇则沉吟着，用手指在衣样的前襟处虚画着缠绕的线条：“金银花是缠枝的，一对一对地开着，相依相偎。
绣在衣襟的盘扣周围最合适，绕着扣子生长，寓意也好，相亲相爱，缠绕一生。”
她说着，从针线箩里拿出一枚磨得光滑温润的骨制顶针，套在中指上试了试大小。
又拿起一枚最细的绣花针，对着光穿上了一根靛青色的丝线，动作娴熟流畅。
秀娘赞许地点点头，目光里满是欣慰：“还是紫薇想得周到，心思缜密，寓意也贴切。
白芷的花形清雅，花瓣细长，簇拥在一起，绣在领口内侧，贴近心房的位置最合适，寓意着将这份美好与坚韧藏在心间，时时温暖自己。”
她转向白芷，目光更加温柔，带着鼓励，“白芷啊，你的针线活底子薄，还得再练练，尤其是这花瓣的层叠转折，最考验耐心和手指的巧劲，心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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