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五月初,宛城尚书台。
文书房内弥漫着墨与纸的气息。七八名令史伏案疾书,笔尖在简牍上刮出沙沙的急响,偶有写错的,便用小刀刮去重写,木屑簌簌落在青砖地上。门外廊下,佩剑的羽林卫肃立如松,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
廖湛站在中央长案前,程昱立于侧旁。案上摊开着一幅大汉疆域图,从交趾到辽东,从敦煌到东海。
“平南将军张飞,率军一万赴零陵。”廖湛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天气,“加固城防,巡阅湘漓水道——以备交趾扰动。庞统为军师中郎将随行。”
一名令史奋笔记录。
“安南将军赵云,迁武陵。抚慰五溪蛮,开凿商路,沟通沅水。马良为治中。”
“镇西将军魏延,率默语营及荆州兵两万,赴长安换防。原镇西将军黄忠,回朝述职。法正为随军参军。”
“擢刘晔为京兆尹,霍峻、向宠等辅之,总揽关中农桑城防。”
“都督荆北张合,率河北旧部四万于南郡屯田,以实仓廪——备南征之需。”
“监桂阳长沙诸军事诸葛亮,即赴桂阳,协理农桑,通商交趾。”
六道诏令,一气呵成。
程昱接过令史呈上的简牍,枯瘦的手指逐字抚过,嘶哑开口:“南征之需……交趾扰动……通商交趾。”他抬眼,昏黄的眸子里闪过微光,“守仁,这烟雾,放得够浓。”
廖湛不答,只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印——尚书令印,蘸了朱泥,在六份诏书末尾一一压上。鲜红的印记在墨字间绽开,像血,又像火。
“浓,才能遮住真正要去的地方。”他直起身,望向窗外。五月的阳光正好,柳絮已尽,庭中石榴花开得正艳,“去吧。八百里加急,分送诸将。”
信使如离弦之箭,自尚书台四门飞驰而出。
烟雾,就此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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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成都,益州牧府。
刘璋歪在胡床上,两个侍女轻轻捶着腿。案上摆着冰镇的瓜果,还有一叠刚从宛城送来的情报。
“张飞赴零陵,赵云往武陵,诸葛亮去桂阳……”他捻着一颗葡萄,脸上渐渐露出笑纹,“张合在荆州屯田,魏延去长安换回黄忠……好,好!”
他坐直身子,看向下首的张松、黄权、王累、李严几人:“诸君请看,刘备这是铁了心要取交州啊!调兵遣将,皆往南去。连诸葛亮都派去桂阳!”
张松适时躬身:“主公英明。刘备南顾,则无暇西窥。此乃益州之福,天佑我蜀中。”
黄权眉头却未舒展:“然魏延率两万兵赴长安……”
“长安距我多远?”李严接过话,手指在虚空中划了一条线,“中间隔着整个汉中,张鲁还占着呢。刘备若真想图我,岂会把最能打的将领调到更西边?此必寻常换防,黄忠老矣,魏延正值壮年,镇守关中正需悍将。”
王累沉吟道:“话虽如此,刘备受封‘蜀王’,这名号……总让人如芒在背。”
“一个虚名罢了!”刘璋摆手,又躺回胡床,“他刘备真要称王,也该叫‘楚王’‘荆王’,偏偏叫‘蜀王’……无非是天子顺手封的,他能如何?难道还敢真来取我益州不成?”他笑出声,“他如今眼睛盯着交州那蛮荒之地呢!”
厅中众人陪笑。只有黄权垂目,盯着案角一丝裂纹。
“张别驾,”刘璋笑够了,吩咐,“你再备一份厚礼——蜀锦加三百匹,朱提银再加两千斤,遣使送往宛城。就贺刘备南征之志,祝他早日平定交趾,为朝廷开疆!”他顿了顿,又补一句,“语气要亲热些,就说……就说季玉在成都,盼皇叔佳音。”
“松领命。”张松深深一揖,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退下后,他并未回府,而是转入一条僻巷。巷尾有家不起眼的漆器铺,掌柜见他来,默默掀开通往后院的帘子。半刻钟后,一只信鸽自院中冲天而起,翅影掠过成都灰蒙蒙的天空,朝东北方向而去。
那鸽腿上,系着拇指粗细的竹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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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邺城外,魏军大营。
中军帐内弥漫着血腥与尘土混合的气味。帐中央巨大的沙盘上,邺城的城墙已被推倒一角,但更多的地方仍耸立着。
曹操站在沙盘前,玄甲未卸,肩上猩红披风沾着斑驳泥点。他左手按着剑柄,右手捏着一卷刚从南阳送来的密报。
“张飞赴零陵,赵云往武陵,诸葛亮去桂阳……”他念着,忽然嗤笑出声,“刘玄德啊刘玄德,你也恋上交州那瘴疠之地了?”
笑声在帐中回荡。下首,荀攸、荀谌、司马懿垂手肃立,曹仁、夏侯渊、曹真按剑侍立两侧。
“魏公,”荀攸待笑声落,缓步上前,“刘备南调,看似经营交州,然其调魏延重兵赴长安,换回黄忠……此中或有深意。黄忠善守,魏延善攻。换防之后,长安兵锋,恐怕要威慑张鲁。”
曹操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个荀姓谋士,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司马懿身上:“仲达,你怎么看?”
司马懿躬身,声音低沉平稳:“懿愚见,刘备用兵,常虚实相济。今大张旗鼓南调,或为掩人耳目……”
“掩什么耳目?”曹操打断他,踱到帐壁悬挂的巨图前,手指点在南阳,“他还能飞过秦岭去打刘璋不成?”他摇头,“刘玄德此人,我太了解了。重名声,讲仁义。无故伐同宗?他做不出来。”
他猛地一挥手:“今之大事,在河北!袁尚小儿困守邺城已近一年,袁谭还在青州苟延残喘。此二子不除,吾心腹大患!”他看向夏侯渊,“妙才,攻城器械如何?”
“冲车、井阑已备,云梯三百架,三日内可全线猛攻。”
“好!”曹操击掌,“传令:夏侯惇加紧督运粮草,各部轮番攻城,昼夜不息!限三月内,我要在邺城官署喝庆功酒!”
众将轰然应诺。
退帐时,司马懿走在最后。出帐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沙盘上那座孤城邺城,又望向地图西南角的益州,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放下帐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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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吴县,吴侯府水阁。
窗外是潺潺流水,初夏的荷香随风渗入。孙权却无心赏景,眉头紧锁,盯着案上的两份情报——一份来自江东细作,一份来自往来荆扬的商旅。
“张飞赴零陵,赵云往武陵,诸葛亮去桂阳……”他喃喃重复,“张合在荆州屯田……刘备这是真要取交州?”
对面,周瑜披着薄裘,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目光清亮如昔。鲁肃坐在下首,张昭侍立一旁。
“主公,”周瑜轻咳一声,“观刘备部署,重心确在荆南。诸葛亮往桂阳,其兄诸葛瑾正在彼处任职,兄弟二人若联手,经营交州事倍功半。”他顿了顿,“然,瑜总觉得……有些刻意。”
“刻意?”孙权抬头。
“太整齐了。”周瑜指尖轻叩案面,“就像戏台上排好的阵势,每个人都站在该站的位置。刘备用兵,从不是这般一板一眼。”
鲁肃拱手,声音浑厚:“肃本不当妄言。然依肃愚见,刘备此举,或为一石三鸟:其一,自是图谋交州;其二,安抚荆南;其三……”他沉吟,“或许真在迷惑何人。”
张昭道:“无论如何,刘备南顾,则我北面压力大减。可趁机剿灭鄱阳、豫章山越,稳固内政。交州之事,当加速为之。”
孙权看向周瑜:“公瑾之意?”
周瑜沉思片刻:“程普在柴桑,可令其加强水军,监视荆州动向。交州方面,吕范已联络士燮次子士徽,当催其速进,抢占先机。”他望向鲁肃,“至于刘备真实意图……子敬,你可密书诸葛亮,以叙旧为名,探探诸葛亮的口风。”
“肃领命。”
孙权长长吐出一口气,走到窗边。窗外,一池新荷才露尖角。
“但愿……刘备真只是想要交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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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南郑,天师道治所。
烛火在神像前摇曳,投下张惶的人影。
张鲁握着那份从长安送来的急报,手在微微发抖:“魏延……率两万兵接替黄忠?”
下首,弟弟张卫、谋士杨松面面相觑。
“兄长勿慌。”张卫强自镇定,“阳平关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年马腾十万大军亦不能破,何况魏延区区两万?”
“你懂什么!”张鲁将竹简掷在地上,“黄忠虽勇,毕竟是老将,用兵持重。魏延……那是疯虎!昔在官渡,此人曾率数百人驱赶万人溃兵,袁绍都栽在他手上了!”
杨松眼珠转了转,弯腰拾起竹简,谄笑道:“师君,兵来将挡,然亦可……以柔克刚。”
“何意?”
“刘备朝廷,看似正气凛然,然官吏也是人。”杨松凑近,“今刘晔新任京兆尹,总揽关中。此人虽是汉室宗亲,然闻其……颇好珍玩雅物。魏延一武夫,或可贿之以财,结之以利?”
张鲁怔住:“这……可行?”
“试之何妨?”杨松笑道,“纵不成,亦可探其虚实。若成,则汉中可保数年太平。”
张鲁在神像前踱了几圈,终于咬牙:“备黄金五百斤,汉中玉璧十对,蜀锦百匹!杨松,你亲赴长安,以‘劳军’为名,见刘晔、魏延!”
“松必不辱命!”
杨松躬身退下。转身时,脸上谄笑已化为窃喜——五百斤黄金,途中抹去百斤,谁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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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宛城尚书台,夜。
烛光将廖湛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他面前摊开五六份帛书,墨字密密麻麻:刘璋安心,曹操嗤笑,孙权猜疑,张鲁惶恐……
脚步声轻响,贾诩像影子般飘入,无声无息。
“文和来了。”廖湛不抬头,“坐。”
贾诩在对面席上跪坐,目光扫过那些帛书:“各方反应,皆入彀中。刘璋安心,曹操嗤笑,孙权猜疑,张鲁惶恐……尚书令此烟雾,放得恰到好处。”
“可有破绽?”
“两处。”贾诩伸出两根枯指,“其一,司马懿。此子年虽轻,性沉深,今日在曹操帐中已有疑虑,虽未言明,然其眼神……瞒不过老夫。其二,周瑜。此人虽病,眼光毒辣,恐不会全信。”
廖湛终于抬头,烛火在他眸中跳动:“司马懿尚在微末,其言曹操未必听。周瑜……他纵有疑,也无证据,更无力北顾。待其察觉真相时,我军已入葭萌矣。”
贾诩点头:“然。下一步,当遣使赴成都,与刘璋约‘共伐张鲁’之事了吧?”
“已在准备。”廖湛从案下取出一卷尚未封缄的帛书,“刘备亲笔,邀刘璋共击张鲁,匡复汉中。”他顿了顿,“使者是孟达。”
贾诩眼中闪过微光:“法正之旧友,刘璋之参军,实则暗通我方……妙。令刘璋主动来约,反显自然。”
廖湛封好帛书,盖印。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扉。夜风涌入,带着初夏的温热。远处谯楼传来三更鼓响,沉沉地,像大地的心跳。
“文和,你看这夜色。”他轻声道。
贾诩走到他身侧。宛城万家灯火已熄,只有零星几点光,像是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更远处,漆黑的天幕下,秦岭的轮廓如巨兽伏卧,隔绝了东西。
“西边,”廖湛抬起手,指向那片黑暗,“那片土地,沃野千里,带甲十万。刘璋以为它固若金汤,曹操以为它无关紧要,孙权以为它遥不可及,张鲁以为它是屏障……”
他放下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们都不知道,那扇门,马上就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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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黎明,宛城西门。
守卒刚刚推开沉重的城门,一骑黑马便如箭射出。马上骑士青衫箭袖,背插“蜀王令箭”,腰间佩剑,面容精悍——正是孟达。
他伏低身子,马鞭急甩,马蹄在官道上踏出滚滚烟尘。
方向:西。
怀中有刘备给刘璋的亲笔信,墨迹犹新。信中言辞恳切,以“宗室叔侄”相称,提议“共讨张鲁,匡复汉中,以全汉家疆土”。
孟达嘴角抿紧,眼中却无半分温情。
他知道这封信是什么——不是橄榄枝,是钓饵。不是盟书,是战书的第一行字。
马匹奔过晨雾弥漫的原野,奔过刚刚苏醒的村落,奔过潺潺的溪流。东方天际,朝霞正一点点染红云层,像血慢慢渗进白帛。
更西处,秦岭群峰在曙光中显露狰狞轮廓。而在那最深最险的沟壑之间,在连樵夫都不敢深入的摩天岭无人区,有几星火光,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闪烁了一瞬,又迅速熄灭。
那是人的火把。
是默语营先锋,在绝壁上凿出第一个踏脚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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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天下人眼中:
刘璋在成都笑,以为刘备南顾,可高枕无忧。
曹操在邺城嗤,以为刘备志在偏安,不足为虑。
孙权在吴县猜,以为刘备欲争交州,需加紧谋划。
张鲁在南郑慌,以为魏延来者不善,需重贿固守。
而廖湛在宛城尚书台,轻轻折起各方情报,置入铜炉。
火舌窜起,吞没帛书,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五月的晨风里。
他转身,望向西墙那幅巨大的地图。目光越过南阳,越过武关,越过长安,最后落在秦岭之南、那片被江河环绕的丰饶土地上。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皆以为我在看南方……”
他低声自语,像说给炉火听,又像说给千里之外的某人听:
“殊不知,我的眼睛,从未离开过西边。”
窗外,朝阳终于跃出地平线。
金色的光,刺破晨雾,照亮了秦岭,也照亮了秦岭之后,那片即将风云变色的——
天府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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