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十月下旬。
秋风扫过米仓山的千沟万壑,卷起枯叶与沙尘,扑在营寨的鹿角栅栏上,发出簌簌的响声。黄忠按刀立在辕门前,望着南面那片起伏的山岭——那里,益州军的营旗密密麻麻,像一片顽固的苔藓,黏在山的背阴处。
“李严那厮,又往前挪了五里。”副将冯习指着远处新立的营栅,“昨日哨骑交锋,折了三个弟兄。”
黄忠不语,只眯着眼。远处山道上,隐约有兵马调动的烟尘。
马蹄声自身后传来。黄忠回头,见是赵云引着数骑驰至。赵云翻身下马,甲叶轻响:“汉升,长安有令。”
两人步入中军帐。赵云取出一卷封泥尚存的帛书:“主公令:侍中诸葛亮,假节,监汉中诸军事,总筹粮秣,协理防务。孔明先生已至南郑,不日将亲赴米仓山。”
黄忠接过令书,看罢,花白的眉毛动了动:“孔明先生……来掌军?”
“正是。”赵云道,“主公坐镇长安,北防曹操,西抚羌氐,不可轻离。汉中初定,米仓山战事胶着,需有人总揽全局。孔明先生虽年少,然谋略深远,汉升不可轻忽。”
黄忠将令书置于案上,缓缓坐下:“老夫岂敢轻忽。只是李严三万精兵据险而守,强攻伤亡必大。孔明先生若有良策,老夫自当听令。”
帐外忽有亲兵来报:“禀将军,监军诸葛先生已至营外!”
黄忠与赵云对视一眼,齐身出迎。
辕门外,数辆青篷马车刚刚停稳。当先一辆车帘掀起,诸葛亮躬身下车。他未着甲胄,只一身青色深衣,外罩裘氅,手中持着一柄羽扇——在这肃杀军营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有种沉静的气度。
“汉升将军,子龙将军。”诸葛亮拱手,笑容温和,“亮奉王命而来,叨扰了。”
“先生言重。”黄忠还礼,“请入帐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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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地图铺开。
诸葛亮听罢黄忠、赵云所述战况,羽扇轻摇,目光在地图上游走:“李严……此人我有所耳闻。南阳人,原为刘表麾下,后随刘璋入蜀。性刚愎,欲建功以固位,故前推三十里,意在进取。”
他顿了顿,扇尖点在地图上一处谷地:“此处,可是青龙峪?”
赵云点头:“正是。峪长三里,两侧崖高林密,中有溪涧,仅容双马并行。”
“李严连日挑战否?”
“昨日、前日,皆遣将搦战。”黄忠道,“老夫未应。”
诸葛亮笑了:“明日,汉升将军可应战。且需——亲自出战。”
黄忠挑眉:“先生之意?”
“与李严战,需鏖战。四十合,五十合,乃至力竭。”诸葛亮声音平缓,“而后诈败,退入青龙峪。”
帐中静了一瞬。
黄忠眼中精光一闪:“诱敌入伏?”
“然。”诸葛亮羽扇转向赵云,“子龙将军引五千兵伏于峪左崖上,多备滚木礌石。”又转向随诸葛亮同来的张绣,“张将军引五千兵伏于峪右岭后,待敌过半,断其归路。”最后看回黄忠,“汉升将军退至峪中开阔处,返身再战。三面合围,李严可擒。”
“若他不追?”赵云问。
“他会追。”诸葛亮语气笃定,“李严欲功久矣。今见汉升将军‘年老力衰’,岂肯放过?且其连日前推,心气已骄,必轻敌冒进。”
黄忠抚须沉吟,忽道:“好!老夫便演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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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晨。
米仓山主寨前,两军对圆。
李严横枪立马,望着对面那杆“黄”字大旗下须发皆白的老将,嘴角扯出一丝冷笑:“黄汉升,汝年逾六旬,不在家抱孙,何苦来此厮杀?不如早降,某在主公面前,保你富贵!”
黄忠并不答话,只缓缓提刀。那柄赤血刀在晨光中泛起暗红的光泽,刀锋过处,空气似被割裂。
马蹄骤响。
两骑对冲,刀枪相交!
“铛——!”
金铁交鸣声震得前排士卒耳膜发疼。李严手臂微麻,心中暗惊:这老儿好大力道!黄忠却已拨转马头,第二刀斜劈而至,刀势沉如山岳。
李严咬牙挺枪格挡,虎口震裂。两人马打盘旋,刀光枪影绞作一团,尘土飞扬。
十合,二十合,三十合……
阵前两军皆屏息观战。益州军阵中,有老卒喃喃:“当年关云长斩颜良,怕也不过如此……”
四十合时,李严枪法已见凌乱,额头见汗。黄忠刀势却依旧沉稳,每一刀都逼得他全力招架。李严心中焦躁:若再战下去,只怕要败!
就在这时,黄忠刀势忽地一滞。
虽然只是极细微的顿挫,但李严何等眼力?他精神一振,长枪如毒蛇吐信,急刺黄忠左肋!黄忠挥刀格开,拨马便走。
“老匹夫休走!”李严大喝,纵马就追。
副将急喊:“将军!恐有埋伏!”
李严头也不回:“黄忠气力已衰,此天赐建功之机!追!”
三千前锋紧随其后,冲入那道狭窄的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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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峪内,雾气未散。
李严追入二里,忽见前方黄忠勒马回身,那柄赤血刀再次扬起——哪还有半分力竭之态?
“不好!”李严心头一沉。
几乎同时,左侧崖上战鼓骤响!滚木礌石如雨落下,砸得谷中士卒人仰马翻。右侧岭后杀声震天,张绣率军截断退路。前方黄忠返身杀来,后方赵云伏兵尽出。
三面合围。
李严部下虽精锐,然地形狭窄,人马拥挤,弓弩施展不开。不到半个时辰,死伤已过半。
“李严将军!”
高处传来清朗的喊声。李严抬头,见一道青色身影立在左崖一块凸出的巨石上,羽扇轻摇,声音随风传下:“刘璋暗弱,非明主也!今将军已入绝地,何不早降?蜀王仁德,必不相负!将军忍看麾下儿郎,尽葬于此谷乎?”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李严环顾四周。尸横遍野,残存的士卒挤在狭小的空地上,眼中尽是绝望。副将中箭倒地,亲卫死伤殆尽。
他握枪的手,微微颤抖。
又一阵箭雨落下,身旁最后几名亲卫惨叫着倒下。
李严闭目,长叹一声。
“当啷——”
长枪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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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成都。
“报——!”
急报传入益州牧府时,刘璋正在用午膳。他夹起一块鱼脍,还未送入口中,那斥候已扑跪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主公!米仓山……米仓山败了!李严将军被围青龙峪,力战不敌,已……已降刘备!费观将军在葭萌关闻讯,亦开城归顺!北门……北门已失!”
筷子掉在案上。
刘璋呆呆坐着,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堂下侍立的张松、黄权、王累等人,也俱是面色惨白。
“李严……费观……”刘璋嘴唇哆嗦着,“他们……他们怎敢……”
黄权扑通跪倒,以头抢地:“臣早言李严不可全信!此人原系荆州旧部,非我益州嫡系,今见利忘义,臣……臣请治其族!”
“治族?”刘璋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人都降了,治族有何用?!葭萌关丢了,米仓山丢了!刘备下一步就要打绵竹!打涪城!打成都!”
他猛地站起,将整张食案掀翻!杯盘碎裂,汤汁溅了一地。
“说话啊!你们平日不是都能言善辩吗?!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堂中死寂。
良久,张松缓缓出列,跪地:“主公息怒……今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重整防线。”他抬起头,眼中含泪,“葭萌关虽失,然张任将军尚在绵竹。可令张将军率军北上,务要收复葭萌,锁住北门!江州重地,需老成持重之将镇守,严颜将军可当此任!”
刘璋胸膛剧烈起伏,盯着张松看了半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准……准!”
他走回主位,颓然坐下:“传令:张任率绵竹守军一万五千,即日北上,收复葭萌关!严颜赴江州,总督巴郡防务!巴西、巴东诸郡,加紧征粮募兵,凡十五岁以上男丁,皆录军籍!”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再……再派人去巴中,寻张卫、杨松……告诉他们,若肯起兵扰刘备后方,孤……孤许他们汉中太守之位。”
“主公!”王累急道,“张鲁余孽,不可信啊!”
“那你说如何?!”刘璋嘶吼,“靠你们这些忠臣良将吗?!”
王累伏地,不敢再言。
命令一道道传出府去。刘璋独自坐在空荡的大堂里,看着满地狼藉,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秋日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像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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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南郑。
诸葛亮坐在府署中,面前摊着两封降表。一封是李严的,字迹刚劲;一封是费观的,笔墨略显仓促。
“李严将军。”他看向堂下肃立的降将,“既归朝廷,便是同袍。今后汉中防务,还需将军鼎力。”
李严躬身:“严既降,自当效力。今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请讲。”
“费观乃我故交,其降后,葭萌关已归朝廷。然刘璋必不甘心,恐遣张任来夺。张任此人,善守能攻,不可轻忽。”
诸葛亮点头:“亮已知之。已令费观将军加固关防,多备滚木箭矢。子龙将军不日也将率部增援。”
李严又道:“严在蜀中数年,略知人情。刘璋此番连败,必调严颜守江州。严颜老将,忠勇有余,然……”他顿了顿,“江州城高池深,强攻难下。若能东西佯动,使其首尾难顾,或有机可乘。”
诸葛亮羽扇轻摇,微笑:“将军之言,与亮暗合。”
正说着,门外亲兵呈上一卷帛书:“长安急报。”
诸葛亮展开,是刘备手书。只有寥寥数语:“米仓山捷报已悉,孔明治军有方。可固守消化,待其衅动。张合、张飞两路,已依计施压。”
他合上帛书,走到堂侧那幅益州地图前。
地图上,汉中已染赤色。葭萌关插着一面小红旗。米仓山方向,蓝色标识(刘璋军)已向后收缩。而东面的巴东、巫县,正有新的红色箭头缓缓贴上。
他的目光,从葭萌关移到绵竹,再到江州,最后停在成都。
羽扇在江州的位置轻轻一点。
“严颜……”他轻声自语,“确是老将。然老将守旧城,最怕的……便是新局。”
窗外,起风了。
深秋的风卷过汉中的原野,吹向南方那片层峦叠嶂的土地。风声里,隐约夹杂着远方的战鼓,与更远方——那无人知晓的绝壁深谷中,绳索摩擦崖石的细微声响。
但那声响太轻,轻得被风声彻底掩盖。
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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