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的军伍,带着颍川战场的尘埃与尚未完全平息的杀伐之气,行走在官道上。队伍虽不算庞大,但经历连番战火洗礼,自有一股凝练的气势。然而,这份相对平静的行军,被一匹从后方疯狂追赶而来的快马彻底打破。
马上的骑士几乎是从鞍上滚落,脸色煞白,声音因急促而嘶哑:“报——!不好了!卢…卢中郎将…被朝廷天使拿下,槛车征召回京了!罪名是…是高垒不战,怠慢军心!接替军务的,是河东太守董卓!”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队伍中炸开。刘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他“铿”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双目赤红,怒吼道:“阉宦安敢如此陷害恩师!备当率军……”
话音未落,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已经紧紧按住了他握剑的手臂。廖湛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玄德兄!慎行!槛车已发,此事已成定局。此时若冲动行事,率军阻拦,非但不能救师,反而坐实了卢公‘拥兵自重’之嫌,那是灭门之祸!你是要陷恩师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最后一句,如同冰水浇头,让刘备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垂下。
中军大帐内,灯火一夜未熄。廖湛站在简陋的地图前,指尖划过从他们当前位置通往洛阳的蜿蜒路线,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救师,需分两路。明路,玄德兄你即刻以‘汉室宗亲’及‘别部司马’之身份,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火速联络幽州牧刘虞、白马将军公孙瓒等与卢公有旧谊、且在朝中有分量者,联名上表,陈明卢公连破张角、固守广宗、寻机破敌之功,力证其非是怠战,而是老成持重,等待最佳战机。此乃堂堂正正之师,虽未必能立刻挽回,但可搏一线转机,至少表明态度,让朝中宵小有所顾忌。”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私人印信和一份写满字迹的绢帛清单,推向刘备:“暗路,由我来走。我即刻挑选心腹之人,携重金先行潜入洛阳。”他指了指标注着巨额数字的清单,“这是蒸馏酒收益与部分战利折换。他们入京后,一则以卢师关门弟子之身份,拜会蔡邕伯伯等清流前辈,陈说前线实情与恩师冤屈;另一则……不得不行此权宜之计,设法走通张让等宦官的门路。金银开道,务必确保恩师性命无虞,运作至多罢官归乡,绝不可让恩师受牢狱刀斧之灾。”
侍立一旁的关羽,丹凤眼微微睁开,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沉声道:“与阉宦之流交涉,行此…此等之事,恐污清名,更有负恩师平日教诲。”
廖湛神色不变,迎上关羽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云长,你所言甚是。然,此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恩师性命重于泰山,我辈区区虚名,轻于鸿毛。若能换得恩师平安,一切罪责与污名,湛,一肩担之!”
救援事宜紧锣密鼓地安排下去,稍稍耽误了北上的行程。然而,命运似乎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就在北归的官道上,刘备军竟与那押送卢植的囚车队伍,不期而遇。
尘土飞扬中,那辆显眼的囚车缓缓而行,木制的栅栏在阳光下投下冰冷的阴影。车内,卢植去了官袍冠戴,只着一身素色布衣,鬓发略显凌乱,带着风霜之色,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望向远方,仿佛并非身处囚笼,而是在巡视自己的军营。
刘备一眼看到恩师如此模样,肝胆俱裂,大叫一声:“恩师!”滚鞍落马,几步冲到囚车前,虎目之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学生来迟!是学生无用,让学生……”
卢植闻声转头,隔着木栏看到刘备、廖湛以及他们身后那些虽经战火却依旧眼神坚定的士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随即化为更深的复杂情绪。他轻轻摆了摆手,声音依旧带着惯有的沉稳,只是略微沙哑:“玄德,守仁,不必如此,更不必自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不可因私废公。植此行,不过卸去枷锁,归乡讲学而已,未必不是幸事。尔等当以国事为重,谨守臣节,扫清妖氛,不可因我一人而废天下公义。”他的目光特意在廖湛身上停留了片刻,深邃的眼神中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告诫与托付。
廖湛站在刘备身后,对着囚车,深深一揖到地,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泥土,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恩师……一路保重。弟子……知道该如何做。”
囚车并未停留,在押解官兵的催促下,辘辘着继续向洛阳方向行去,将那悲怆与愤怒的背影留给了路边的人们。刘备的拳头紧紧握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廖湛直起身,望着那远去的囚车,目光幽深如夜,无人能窥见他心中翻涌的思绪。
数日后,营地里终于等来了确切消息。卢植被罢免北中郎将之职,免为庶人,但性命无忧,已获准返回涿郡故乡。朝廷的诏书上,对其功劳只字未提。
刘备闻讯,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块巨石总算落地。他转身,对着廖湛便是郑重一揖:“守仁兄,此番恩师得以保全,全赖兄台当机立断,运筹帷幄!若非兄台,恩师恐遭不测,备,真不知……”
廖湛伸手扶住刘备,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却投向广宗方向,语气带着一丝隐忧:“玄德兄言重了,此乃弟子本分。恩师虽暂得平安,然……那接掌兵权的董卓,我观其人,刚愎自用,骄狂轻率,恐非朝廷之福。他骤然接手对张角主力之战,未知深浅,轻敌冒进,只怕……前线局势,堪忧啊。”他这话,既是对董卓的评判,也仿佛是对未来的一种预感。
张飞在一旁,怒气依旧未平,瓮声瓮气地道:“这糊涂朝廷,忠奸不分,实在可恨!守仁先生,下次再有这等憋屈事,你让俺老张去!俺一矛一个,捅了那些阉货……”
廖湛抬手,止住了张飞后面更为激烈的话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声音沉凝:“经此一事,诸位当更明白,欲匡扶汉室,仅凭一腔忠勇热血,远远不够。阉宦弄权,朝纲败坏,边将桀骜……这世道,已非昔日太平光景。我等需有更稳固的根基,更强大的力量,方能在这浊世漩涡中,先存其身,继而……徐图济世。”
夜色悄然笼罩营地,廖湛独立于自己帐外,寒意侵衣。恩师卢植暂时脱险,算是扳回了一城,但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感觉历史的阴影更加浓重地压迫下来。董卓的即将失利,朝廷权威的进一步崩塌,地方豪强与州牧的坐大……他知道,真正的乱世,那席卷天下的狂风暴雨,即将以无可阻挡之势来临。在此之前,他必须帮助刘备,在这乱世序幕彻底拉开之前,找到并牢牢占据一块真正的立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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