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三月,宛城。
柳絮如雪,纷纷扬扬落满宫墙外的青石板街。自官渡战后已近两年,这座“南都”日益繁盛,朱雀大街两侧商铺林立,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与马车粼粼声交织,俨然有几分昔日洛阳的气象。
只是今日,这喧嚣中多了几分不同。
一队车马自西而来,皂盖朱幡,护卫森严。当先马车中,一位身材短小、容貌疏朗的文士掀开车帘,目光扫过街景,最后定格在那巍峨的皇城轮廓上。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扯。
“永年兄,”同车的孟达低声问,“看什么?”
张松放下车帘,指尖在膝上轻叩:“看气象。刘备……蜀王定都于此不过数载,市井已如此升平。比之成都,少了几分奢靡,多了几分整肃。”
孟达若有所思:“兄以为,此真王者之相?”
“是与不是,”张松闭目养神,“见过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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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南宫崇德殿。
钟鼓齐鸣,百官依序而入。刘备高坐殿上,冕旒垂面,玄衣纁裳。左侧文臣以廖湛为首,诸葛亮、庞统、法正等青俊立于后;右侧武将关羽、张飞、赵云等按剑昂首。两年经营,这番朝班气象已隐隐有吞吐天下之态。
“宣——益州牧使者,张松、孟达觐见!”
唱名声中,张松整衣肃容,与孟达趋步入殿。行至丹陛前,大礼拜下:“益州牧麾下别驾张松(参军孟达),奉我主之命,恭贺蜀王殿下晋封之喜!愿殿下千岁,汉室永昌!”
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刘备抬手:“使者远来辛苦。赐座。”
内侍搬来锦垫。张松却不急坐,从袖中取出一卷礼单,躬身呈上:“我主备薄礼,敬献殿下:蜀锦千匹、朱提银五千斤、健马三百、漆器珍玩若干。另有巴蜀特产,已送入府库。”顿了顿,又道,“我主闻殿下仁德布于四海,心向往之。特命松转达:益州虽僻,愿为朝廷藩屏,共扶汉室。”
话说得漂亮。殿中不少老臣微微颔首。
刘备笑容温和:“季玉兄厚意,孤心领矣。益州天府,季玉兄治民有方,孤素知之。今既同宗相睦,自当互为表里。”
场面话你来我往。张松应对从容,引经据典间,时而谦逊,时而机锋暗藏。廖湛垂目静听,庞统却已挑起眉。
午时,偏殿赐宴。
酒过三巡,气氛稍松。庞统忽然举杯,朝着张松笑道:“久闻永年先生有‘益州辩才’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统有一事不明——益州沃野千里,带甲十万,何以坐视张鲁割据汉中,屡犯巴郡而无可奈何?莫非刘益州……嗯?”
话没说完,意思到了。
席间一静。孟达脸色微变,张松却笑呵呵举杯还礼:“士元先生问得直爽。松敢反问:昔曹操据兖州,有吕布之患;孙策平江东,有山越之扰。岂有疆土无虞者乎?汉中地势险绝,张鲁以鬼道聚民,固守不难,攻克不易。我主仁慈,不忍驱百姓填沟壑,故以守为攻,待其自毙耳。”
“好个‘待其自毙’!”庞统嗤笑,“张鲁在汉中二十载,愈坐愈大。待到他日兵精粮足,顺沔水而下,恐益州非刘季玉有也!”
这话就重了。连刘备都微微蹙眉。
张松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士元先生此言,似有教益州用兵之意?松愚钝,敢问:先生随蜀王殿下征战四方,可曾闻‘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又或,”他目光扫过廖湛、诸葛亮,“蜀王殿下定鼎中原,靠的难道只是刀兵?”
矛头轻巧一转,反将一军。
庞统还要再说,诸葛亮在桌下轻扯他衣袖。廖湛此时才开口,声音平静:“永年先生所言有理。治国在德,用兵在慎。”举杯邀饮,“今日使者远来,不宜谈兵。请。”
一场风波暂息。
宴后,众臣散去。孟达寻到法正,两人并肩走在宫廊下。
“孝直,一别数年,不想你已在朝廷位居中枢。”孟达感慨,“昔日成都一晤,你言‘天下将乱,非明主不可依’,我还笑你痴狂。如今看来,你眼光毒辣。”
法正负手缓行,淡淡道:“子度在益州,可还顺意?”
孟达苦笑:“刘季玉暗弱,重用东州旧人,我等益州士子,不过点缀。张鲁在北,士族在内,他那两个儿子又各结党羽……唉,不提也罢。”忽压低声音,“永年兄此次主动请缨为使,实有深意。他观天下大势,以为……”
“以为什么?”法正停步。
孟达环视左右,极低声:“以为‘王气在南’。”
法正瞳孔微缩,面上却不露声色:“此话,永年先生当亲自说与该听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俱不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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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初,尚书台值房。
烛火跳动,廖湛正批阅文书。门外侍卫报:“张别驾求见,言有经学疑义请教。”
廖湛笔尖一顿:“请。”
张松独自入内,掩上门。值房内只有他们二人,烛光将影子拉长在墙壁上,随火苗摇曳。
“夜深露重,永年先生不好生休息,却来论经?”廖湛放下笔,示意对方坐。
张松不坐,郑重一揖:“松冒昧。非为论经,实有要物献与尚书令。”说着,从怀中贴身取出一卷帛书,层层解开油布,双手奉上。
廖湛接过,展开。只一眼,神色便凝住。
那不是寻常帛书——是一幅地图。山峦河流、关隘城池、粮仓兵营,甚至小路暗道,密密麻麻标注其上。笔迹工整细致,显是耗费无数心血。
“此乃《西蜀地形图要》,”张松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益州四十一郡县,主要关隘二十八处,常备兵力部署,粮草囤积之所,士族倾向……皆在其中。汉中张鲁部防务,亦附于后。”
廖湛抬头,目光如刀:“此物,刘季玉可知?”
“不知。”张松坦然,“松私绘三年,除松之外,唯有三五心腹知晓。”
“为何?”
张松深吸一口气,撩袍跪下:“尚书令明鉴!松非卖主求荣之辈。然观刘季玉,暗弱无能,外不能御张鲁,内不能和士族,益州沃土,日见凋敝。今天下三分,曹操在北,虎视眈眈;孙权在东,割据称雄。唯蜀王殿下,奉天子,行仁政,有高祖之风。松窃以为,益州之主,当在宛城,不在成都!”
他伏地,声音激切:“松愿为内应,助殿下取西川以定鼎西南!所求无他,但求明主安蜀中之民,保士绅家业。若蒙不弃,松虽死无憾!”
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花“噼啪”爆响。
良久,廖湛缓缓卷起地图,起身扶起张松:“君之胆略,湛佩服。”他将地图置于案上,手指轻点成都位置,“此图,我收下。君归益州,当如常辅佐刘季玉,静候天时。”
张松眼中迸出光彩:“尚书令信我?”
“信与不信,不在言语。”廖湛直视他,“他日若取蜀,我有三诺:一不杀降卒,二不掠百姓,三不罪益州士绅——除非负隅顽抗,自绝于天。”
张松再拜:“松代益州百万生灵,谢尚书令!”
“去吧。近日莫再见我。”
张松躬身退出,身影没入夜色。
廖湛独坐案前,再次展开地图。烛光下,巴山蜀水蜿蜒如龙,关隘险峻如齿。他的手指从白水关滑到葭萌,又从江州移到涪城,最后停在成都。
窗外,柳絮不知何时又起,一片飘进窗棂,落在地图上“阴平”二字旁。
他轻轻拂去。
三更鼓响。
值房烛火一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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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张松孟达车马离宛。
城门楼上,廖湛凭栏远望。身后脚步轻响,贾诩悄然而至。
“文和以为,张松如何?”廖湛不回头。
贾诩拢袖:“聪明人,也是赌徒。他赌的是殿下必取蜀,且必善待降臣。”顿了顿,“此图真伪?”
“八成真。细节太过详实,伪造不得。”廖湛转身,“况且,他无必要冒灭族之险献假图。”
“那尚书令已决意取蜀?”
廖湛望向西边天际,群山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天下三分,蜀中不定,终是后患。只是……”他微微摇头,“需一个名正言顺。”
贾诩沉默片刻,低声道:“欲加之名,何患无辞。”
“不,”廖湛看向他,“我要的不是‘欲加之名’,是‘衅自彼开’。要让天下人看到,是刘璋先负朝廷,非朝廷负刘璋。”
贾诩眼中闪过微光:“守仁内核,毒士手段?”
廖湛不答,最后看了一眼西去的烟尘,转身下城。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宛城万千屋瓦。更西处,秦岭苍茫,云雾深处,似有雷声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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