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八月初五,辰时三刻,颖水南岸。
三柱狼烟笔直升空。
赤、黑、白三色烟柱在晨光中纠缠攀升,如同三条狰狞的巨蟒撕破天际。紧接着,战鼓声自北岸传来——起初是零星的试探,随即汇成连绵的闷雷,震得颖水河面泛起细密的涟漪。
南岸,刘备军中军望楼。
七丈高的木制望楼矗立在营寨中央,顶层以牛皮覆顶,四角插着“刘”、“汉”大纛。刘备披玄色鱼鳞甲,外罩赤色战袍,左手按在剑柄上,右手扶着栏杆。晨风掠过,他额前几缕灰白鬓发在风中微颤。
身后五步,廖湛、诸葛亮、庞统、程昱、刘晔五人并肩而立。再外侧,许褚、典韦各率一百五十名汉室护卫,持一人高的巨盾环立望楼四周。铁甲映着初升的日光,肃杀如林。
“半渡而击。”
刘备的声音平静,目光却死死锁在北岸。那里,黑压压的曹军正如同蚁群般涌向河滩,数十架浮桥正被推入水中。“儁乂、高将军率两万精兵据守河岸土垒,前半个时辰可占上风。关键在于——”
“虎豹骑未动。”
廖湛接过话头。他今日未穿文士袍,而是套了件轻便的皮甲,手指点在栏杆上铺开的地形图。图是庞统麾下斥候三日来勘测所绘,颖水北岸每一处浅滩、土丘、树林都标得清晰。“曹操将最精锐的虎豹骑留在了本阵后方三里处那片杨林侧翼。他在等,等我军为阻渡河而疲敝,再以铁骑突击,一举摧垮北线。”
诸葛亮羽扇轻摇:“已令孟起率西凉铁骑一万五千,列阵右翼三里外的坡地。虎豹骑若动,西凉骑可迎击。”
话音未落,庞统快步从楼梯口上来,手中攥着一卷刚到的帛书:“禀大王!许昌城北门、西门同时大开,曹仁、夏侯惇各引两万步卒出城,正分南北两路向我大营侧翼逼来!”
望楼上空气一凝。
程昱冷笑:“果然要夹击。曹孟德这是逼我等分兵。”
刘晔却看向刘备:“大王,曹仁、夏侯惇虽各引两万,然许昌城内守军仅余四万。此乃倾巢而出——曹操是要在此地,今日,与我军决生死。”
刘备沉默了三息。
他的目光扫过北岸正在架设的浮桥,扫过东面关羽营寨方向升起的烟尘,扫过西面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曹真军旗帜。最后,他回头看向廖湛。
廖湛微微点头。
“依计行事。”
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传令——云长死守东营,任敌军如何挑衅,不得出栅栏一步!翼德率本部迎击西线曹真,黄汉升伏于营左林间待命!子龙引白毦兵移阵至北线左翼二里,戒备曹仁军侧袭!”
“此战首在阻敌渡河!告诉张儁乂、高将军:守足一个时辰,便是首功!”
“得令!”
望楼下,八名传令兵同时抱拳,翻身上马,向不同方向疾驰而去。每一道命令都被大声复诵,望楼四周的护卫、文吏、乃至更外围的岗哨都听得清清楚楚。
阳谋军争,无不可对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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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颖水北岸渡口。
张合勒马立于土垒后方,目光如鹰。
他今年四十有三,面庞棱角分明,颌下短须修剪得整齐。身上穿的是刘备军制式的玄色札甲,但肩甲处特意加了冀州军旧部的兽头吞肩——这是他与高览投刘备时,特意请工匠改的。身后,两万冀州旧部肃然而立,刀枪如林。
这些兵卒多是建安六年来跟随他的老卒。当年官渡战后,曹操坑杀七万降卒,又斩沮授、审配,他与高览心寒,遂率本部万余精兵南投刘备。四年来,刘备待之甚厚,不但保留其部曲建制,更将新募的豫州兵补入,使兵力增至两万。今日,便是报效之时。
“浮桥已过半河。”
身侧传来低沉的声音。高览策马上前,与张合并辔。他比张合年长两岁,面容粗犷,手中提着一面蒙牛皮的大盾。“曹军先锋约五千,领兵者是乐进。”
张合眯眼望去。
河面上,十二架浮桥已延伸至河心。每架浮桥以三十条小船为基,上铺木板,以铁索相连。此刻正有数千曹军步卒踏着木板前进,当先一将黑甲红袍,手持环首刀,正是乐进。
“乐文谦。”张合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勇则勇矣,不知地利。”
“待其半渡?”高览问。
“半渡而击,古法也。”张合抬手指向河面,“你看,曹军每架浮桥上约四百人,十二架便是五千人。此刻前队已至河心,后队尚在北岸——正是弓弩齐发之时。”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曹操非庸主。我若发箭,北岸必以强弓硬弩还击。传令:待敌前队距岸八十步时,弓手发箭,弩手暂隐于土垒后。待北岸箭至,弩手再出,专射其弓手。”
“善。”
高览点头,随即举盾高呼:“弓手上垒——!”
令旗挥动。
土垒后方,三千弓手同时起身,张弓搭箭。这些弓手皆着轻皮甲,背箭壶,壶中箭矢的尾羽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八十步。
七十步。
六十步——
“放!”
三千支箭矢破空而起,在空中划出密集的弧线,如同蝗群般扑向浮桥。
“举盾——!”
乐进在北岸时便已料到会有箭袭,但他没料到箭来得如此密集、如此整齐。浮桥上的曹军纷纷举起木盾,箭矢“夺夺夺”地钉在盾面上,间或有惨叫声响起——总有些箭矢从盾隙中钻入,贯入血肉。
第一轮箭雨,浮桥上倒下了近百人。
但乐进不退。
“冲过去!登岸者赏千金!”他嘶吼着,亲自举盾前冲。身后的曹军被赏格激励,嚎叫着踏过同袍的尸体继续前进。
第二轮箭雨又至。
这一次,箭矢中夹杂了火箭。浸了鱼油的布条在箭头上燃烧,钉在浮桥木板上便窜起火苗。有两架浮桥前端开始燃烧,曹军慌忙扑打。
“将军,是否让弩手上?”偏将刘辟策马至张合身侧请示。他是豫州人,原为黄巾余部,建安五年被关羽收降,后调入北路军。
张合摇头:“未至其时。”
他话音刚落,北岸曹军本阵方向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紧接着,一片黑云自北岸升起。
那是弩箭——不是弓箭,是弩。汉军制式蹶张弩,需以脚踏弩臂、双手拉弦,射程可达二百步,破甲力极强。此刻,至少五千具蹶张弩同时发射,弩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甚至压过了战鼓!
“俯身——!”
张合厉喝。
但晚了。
弩矢如暴雨般砸落。土垒后的刘备军弓手首当其冲,皮甲在弩矢面前如同纸糊。刘辟正要缩回土垒后,一支弩矢自他左眼贯入,后脑穿出,带出一蓬红白之物。他身躯晃了晃,轰然坠马。
“刘将军!”
冯习惊呼。他是张飞麾下旧将,奉命率一千步卒助守北线。此刻他正欲去拉刘辟,三支弩矢接踵而至,一支贯喉,两支穿胸。他张了张嘴,血沫涌出,倒地气绝。
仅仅一轮弩击,土垒后便倒下了三百余人。
张合牙关紧咬。
这便是曹操的主力。这便是中原最精锐的军队。弓弩之利,甲胄之坚,士气之盛,远非昔日袁绍军可比。
“弩手!”他终于下令,“还击!专射北岸弩阵!”
土垒后,两千弩手起身。这些弩手着铁甲,持大黄弩——这是刘备得益州后,依托蜀中工匠改良的蹶张弩,射程二百二十步,以铁为机,威力更胜一筹。
“嗡——!”
弩弦齐振。
两千支铁矢呼啸而出,直扑北岸曹军弩阵。那里,曹军弩手正在弯腰踏弩上弦,猝不及防下,前排数百人如割麦般倒下。
“好!”高览举盾护在张合身侧,盾面上已钉了七八支弩矢,“如此对射,曹军弩手必先耗尽!”
张合却眉头紧锁。
他望向东面。
那里,烟尘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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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颖水东岸,关羽营寨。
关羽立于营门望楼上,手扶木栏,凤目微眯。
他今年四十有八,长髯已见霜色,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身披刘备所赐的绿锦战袍,内衬金锁子甲,左手按着腰间青龙偃月刀的刀柄。
营寨外,夏侯渊的两万二千骑兵正在来回驰骋。
这些骑兵皆着轻甲,马匹雄健,每人鞍侧挂弓、壶中插箭。他们并不直接冲营,而是在营外二百步处来回奔驰,不时发箭射向营栅。箭矢“夺夺”钉在木栅上,有些越过栅栏落入营中,引发零星惨叫。
“疲兵之计。”
身侧,徐庶沉声道。他今年三十有五,面容清瘦,眼中透着精光。“夏侯妙才是想以骑射耗我箭矢、疲我士卒,待我松懈时再行突击。”
关羽不语。
他的目光越过营外驰骋的曹军骑兵,望向更北方的颖水主渡口。那里杀声震天,烟尘蔽日,三色狼烟在天空中扭曲升腾。
四年了。
自建安九年冬奉命东出徐州,他与刘备已四年未见。昨夜张飞追至,今日清晨刘备出营相迎,三兄弟在营门前执手相看,竟一时无言。大哥鬓角白了,三弟胡须密了,自己也老了。
“君侯。”徐庶轻声唤道,“北线似有变。”
关羽收回目光。
他看到了——北线张合军阵的右翼,烟尘突然大起。一支骑兵自东面迂回而来,赤旗赤甲,当先一将挽弓如满月。
“夏侯渊分兵了。”关羽语气平静,“他留主力在此牵制我,分兵八千袭儁乂右翼。”
“可要出营截击?”徐庶问。
关羽摇头:“大哥令某死守。且——魏延何在?”
“未将在。”
魏延从望楼阶梯口现身。他今年三十有二,面容冷峻,甲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那是昨日迟滞夏侯渊时留下的。阴平营五千精锐,经连日转战,此刻仅存四千二百人,但人人眼中都有狼一般的凶光。
“文长。”关羽侧目看他,“阴平营可还能战?”
“战至最后一人。”魏延抱拳,声音嘶哑。
“好。”关羽指向营外,“夏侯渊既分兵,其后军粮队必露破绽。汝率阴平营自营后出,沿颖水东岸芦苇丛潜行,寻其粮队焚之。若遇夏侯渊回援,不可恋战,焚粮即退。”
“得令!”
魏延转身欲走,关羽又唤住他。
“文长。”
“君侯还有何吩咐?”
关羽沉默片刻,缓缓道:“昨日汝断后阻夏侯渊,折兵八百,歼敌三千——此功,某已记下。此去焚粮,若成,便是扭转东线之战机。但需谨记:阴平营是大哥的心血,是日后北伐的尖刀。人可以死,但刀不能折。”
魏延身躯一震。
他回头,深深看了关羽一眼,抱拳躬身,再无一言,转身下楼。
徐庶看着魏延离去背影,轻叹:“魏文长性情桀骜,然确是将才。君侯方才之言,是激他,也是护他。”
关羽不答。
他再次望向北线。那里,夏侯渊分出的八千骑兵已如同赤色狂潮,狠狠撞进了张合军阵的右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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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北线渡口,右翼。
高览正指挥盾阵向前。
方才对射中,刘备军弩手以大黄弩压制了曹军弩阵,北岸弩箭已稀疏许多。张合见机,令步卒前压,欲趁曹军浮桥上队伍混乱时,以长枪矛阵将登岸之敌赶回河中。
“举盾——向前三十步!”
高览高呼。他亲自持大盾在前,身后三千重甲步卒列成龟甲阵,大盾如墙,长矛如林,缓缓向河滩推进。
浮桥上,乐进已率千余人登岸,正结阵固守。见高览军压来,乐进厉喝:“弓手!射那个持大盾的将领!”
数十支箭矢射向高览。
但高览的大盾是特制的,蒙三层牛皮,镶铁边,重三十斤。箭矢钉在盾上,如同雨打芭蕉,却难透分毫。
“乐文谦!”高览在盾后大笑,“今日便让汝见识冀州男儿的勇武!”
他再进一步。
便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东面,蹄声如雷。
八千赤甲骑兵如同赤色洪流,自颖水东岸的滩涂地席卷而来。当先一将,赤马赤甲,面如重枣,手中一张铁胎弓已拉成满月——正是夏侯渊!
“高览——看箭!”
夏侯渊暴喝,声如炸雷。
弓弦震响。
一支雕翎箭破空而出,箭镞在日光下泛着冷光。那不是普通箭矢,箭镞带倒刺,箭杆有血槽——是破甲箭!
高览听见了破空声。
他本能地侧身举盾。但夏侯渊这一箭太快、太疾、太准。箭矢自盾缘缝隙钻入,贯入高览后颈,穿透咽喉,带着一蓬血雾从前颈穿出!
“呃……”
高览身形剧震。
他手中大盾“哐当”落地。他缓缓回头,看向张合的方向,张口欲言,鲜血却如泉涌般从口中、从颈前的血洞中喷出。他伸出右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手臂只抬到一半,便无力垂下。
轰然倒地。
“高兄——!!!”
张合目眦尽裂。
他看见了。他清清楚楚看见了——夏侯渊在三百步外,一箭贯穿了高览的咽喉!那个与他同袍二十年,从冀州到豫州,从袁绍帐下到刘备麾下,始终并肩而战的兄长,就那样倒下了!
血冲头顶。
理智的弦,崩断了。
“乐进——!偿命来——!”
张合嘶吼,声音凄厉如狼嚎。他一把扯下头盔扔在地上,翻身上马,挺起长枪,率身后八百亲兵直扑乐进本阵!
“将军!不可!”
副将疾呼,但张合已听不见。
他眼中只有乐进。只有那个正在河滩上结阵的曹军将领。只有杀意。
八百冀州老卒紧随其后。这些人是张合从河北带出来的子弟兵,最老的已跟随他十五年。他们见高览死,见张合疯,无人犹豫,无人退缩。八百人如一支铁锥,狠狠扎向乐进军阵!
乐进正为夏侯渊突袭得手而振奋,忽见张合率骑突至,先是一愣,随即狞笑:“张儁乂寻死!围杀他!”
曹军步卒围拢上来。
但张合已疯。
他长枪如龙,左挑右刺,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一名曹军校尉持戟来挡,被他一枪刺穿面门;又一名屯长挥刀砍来,被他反手一枪扫断脖颈。血染红了他的战甲,染红了他的坐骑,他浑然不觉。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乐进终于色变。
他看见张合的眼神了——那不是将领的眼神,那是野兽的眼神,是失去一切后要与敌同归于尽的眼神。
“拦住他!”乐进厉喝,自己却下意识后退半步。
晚了。
张合马快,已至乐进身前五步。乐进咬牙,挥刀迎上。环首刀对长枪,在河滩上展开死斗。
“铛!铛!铛!”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乐进刀法凶悍,每一刀都劈向张合要害。张合肩甲被一刀劈裂,左臂见血;胸前护心镜被刀锋划过,留下深深的凹痕。但张合不闪不避,长枪只攻不守,枪枪刺向乐进咽喉、心口、面门!
三十回合。
乐进气力渐衰,张合却愈战愈疯。第四十一枪,张合不顾乐进劈向自己脖颈的一刀,长枪如毒蛇般突刺,贯入乐进胸腹!
“噗嗤——”
枪尖透背而出。
乐进身躯一僵,低头看着穿腹而过的枪杆,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张合手腕一拧,长枪在乐进体内搅动,随即发力上挑——竟将乐进整个人挑离马背,悬于半空!
“乐文谦——!”张合嘶吼,“为高兄偿命——!”
长枪再振。
乐进尸身被甩落在地。张合策马上前,复一枪斩下其首级,以枪尖挑起,高举向天!
“乐进已死——!曹军败矣——!”
声震四野。
河滩上,浮桥上,北岸本阵前——无数曹军士卒看见了那杆挑着乐进首级的长枪。恐惧如瘟疫般蔓延,正在登岸的曹军掉头就跑,浮桥上的士卒争相跳河,北岸的弓弩手箭矢零落。
张合的亲兵趁势掩杀,八百人竟将乐进麾下五千前锋杀得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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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高处,曹操本阵。
曹操面沉如水。
他今年五十四岁,身披赤色大氅,内着玄铁甲,按剑立于战车之上。身侧,曹丕、曹彰、曹昂三子皆在,荀攸、司马懿等谋士立于后。
“乐文谦……竟死于张合之手。”曹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毕露。
曹丕急道:“父王,张合已孤军深入,可令虎豹骑突击,围而歼之!”
曹操却摇头。
他望向更远处。那里,马超的西凉铁骑已从坡地向下移动了半里,铁甲映日,肃杀如林。再望向东面,关羽营寨依旧稳固,夏侯渊分兵后主力未动。西面,张飞营前杀声震天,显然曹真未能突破。
“未至其时。”曹操缓缓道,“传令李典接掌乐进军,稳住阵脚。命夏侯渊继续侧击张合后路——张合已疯,其军必乱。”
“大王。”荀攸上前一步,低声道,“张合虽斩乐进,然其孤军深入河滩,距南岸土垒已逾二百步。可令李典正面牵制,夏侯渊侧击,再以许昌出城的曹仁军袭其左翼——三面合围,可斩张合。”
曹操沉吟。
便在这时,一骑快马自西而来,马上斥候滚鞍下跪:“禀魏王!张飞营中吕布率八百骑突阵,连斩我三校尉!曹真将军正调弓弩围杀!”
又有一骑自东至:“禀魏王!关羽营中有一军自后营出,约四五千人,沿芦苇丛潜行,似是奔夏侯将军粮队而去!”
曹操瞳孔微缩。
他猛地转头看向司马懿:“仲达,如何?”
司马懿今年二十九岁,面容清癯,眼神沉静。他垂目思索三息,抬头道:“大王,刘备调度有方,东西两线皆未露破绽。今日欲全胜,难矣。”
“但张合必须死。”曹操声音转冷,“传令:李典正面攻,夏侯渊侧击,曹仁军分兵五千袭张合左翼——一个时辰内,孤要见到张合首级。”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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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初,刘备中军望楼。
战报如雪片般飞来。
“北线:张将军阵斩乐进,溃敌前锋五千。然高览将军被夏侯渊射杀,刘辟、冯习等十二员偏将战死。张将军亲兵八百已折三百,现孤军深入河滩二百步。”
“东线:夏侯渊分兵八千袭北线后,关羽君侯仍坚守不出。魏延阴平营四千二百人已潜出,目标似是曹军粮队。”
“西线:曹真军四万攻张飞营,张将军率一万五千迎击,吕布率八百骑为先锋,已突入敌阵。黄忠将军仍伏于营左林间。”
“许昌方向:曹仁、夏侯惇各引两万出城,曹仁军分兵五千转向北线,似欲合围张合将军;夏侯惇军直扑我大营南侧,被子龙将军白毦兵阻于二里外。”
庞统语速极快,每报一句,望楼上气氛便沉一分。
程昱上前,声音冷硬:“按律,张合擅离阵地,孤军深入,致使高览阵亡、偏将十二员战死——当斩。”
刘晔却摇头:“然其阵斩敌大将乐进,溃敌前锋五千,挫曹军锐气。功可抵过。”
两人看向刘备。
刘备双手按在栏杆上,指节发白。
他望向北线河滩。那里,张合正率残兵在河滩上左冲右突,但李典的步卒已从正面压上,夏侯渊的骑兵在右侧袭扰,更远处,曹仁分出的五千步卒正从左侧包抄而来。
三面合围。
“儁乂丧挚友,激愤突阵,情有可原。”刘备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然军法不可废。此战若胜,其功过相抵;若败……便让孤与他一并处斩谢罪。”
他顿了顿,厉声道:“传令!赵云分白毦兵三千,即刻渡河接应张合,且战且退!马超西凉骑向前移动二里,做出突击虎豹骑之势,牵制曹操本阵!再传令魏延:不必寻粮队了,转而袭扰夏侯渊侧翼,迫其回援!”
“得令!”
传令兵飞奔下楼。
廖湛走到刘备身侧,低声道:“大王,张合此战虽险,然斩乐进、溃前锋,已挫曹军锐气。且夏侯渊分兵,东线压力大减,关羽可抽调兵力北上——此战主动权,渐在我手。”
刘备不语。
他望着北线河滩上那支越围越紧的包围圈,望着张合浴血奋战的身影,望着河面上漂浮的尸体,缓缓闭上了眼。
“告诉儁乂……”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活着回来。高将军的仇,孤与他一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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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初,北线河滩。
张合已血染征袍。
左肩中了一箭,虽已折断箭杆,但箭头仍嵌在肉里。胸前甲胄破碎,三道刀痕深可见骨。坐骑已换了三匹,此刻胯下战马也气喘吁吁,口吐白沫。
身后八百亲兵,仅余二百。
但曹军也付出了代价。李典的步卒被张合来回冲杀,已折损千余;夏侯渊的骑兵忌惮张合枪法,不敢近前,只在外围驰射。
“将军!左翼又有敌军至!”亲兵嘶声喊道。
张合抬眼望去。
东面,一支约五千人的步卒正列阵而来,旗号是“曹”。那是曹仁的兵马。
三面合围,已成死局。
张合惨笑。
他低头看了看枪尖上挑着的乐进首级,那头颅双目圆睁,面目狰狞。又回头望向南岸,望向高览倒下的地方。
“高兄……”他喃喃,“今日,合便来寻你。”
便在这时,南岸方向传来震天喊杀声。
一支白甲军如利刃般切开河滩上的曹军,直冲而来!当先一将白马银枪,面如冠玉,正是赵云!
“儁乂——!大王有令!且战且退——!”
赵云一马当先,枪挑三名曹军屯长,已至张合身前十步。
张合一怔。
退?
他看向围上来的曹军,看向远处曹操本阵,看向东面正在逼近的曹仁军。
“子龙……”他嘶哑开口,“高兄他……”
“高将军遗体,我已令人抢回。”赵云急道,“大王说了,活着回去!高将军的仇,大王与你一起报!”
一起报。
张合身躯剧震。
他猛地回头,望向南岸中军望楼的方向。虽隔着数里,但他仿佛看见了那个站在望楼上、灰白鬓发在风中微颤的身影。
“走——!”
张合终于咬牙,拔转马头。
赵云率白毦兵断后,张合率残兵南撤。曹军欲追,但南岸刘备军弓弩齐发,箭矢如雨,加之马超西凉骑又向前移动一里,虎豹骑不得不戒备,追兵遂缓。
半刻钟后,张合踏上了南岸土地。
他翻身下马,踉跄走到一副担架前。担架上,高览的尸身已被洗净,换上了干净的衣甲,颈间的血洞以白布包裹。面容平静,如同睡去。
张合跪地。
他轻轻放下乐进的首级,双手颤抖着抚上高览冰冷的面颊。二十年并肩的场景在眼前闪过:冀州练兵时的烈日,官渡战败时的夜奔,投刘备时的忐忑,受封时的对饮……
“览兄……”他开口,声音哽咽,“合……带你回家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刘备亲自走下了望楼,来到担架前。他解下自己的赤色披风,轻轻覆在高览尸身上。
“儁乂。”
刘备伸手,按在张合肩头。那只手很稳,很暖。
“孤已令:以将军礼葬高将军于颖水之阳,立碑记功。碑文便写——‘汉讨逆将军高公览,建安十三年八月初五,战死于许昌颖水,阵斩敌酋,溃敌前锋,功在社稷’。”
张合抬头,泪流满面。
刘备俯身,将他扶起:“先疗伤。来日方长。”
张合重重叩首,额抵泥土,泣不成声。
远处,颖水河面已被血染成暗红。浮尸随波而下,断戟残旗在河滩上堆积。北岸曹军正在收兵,南岸刘备军也在整顿阵型。
辰时开战,午时暂歇。
这半日,刘备军折大将高览、偏将十二员,兵损三千;曹军折大将乐进,兵损五千。
而这,仅是许昌决战的第一日之晨。
望楼上,廖湛远眺北岸曹操本阵,又望向东面关羽营寨方向,最后目光落在西面张飞营前那杆“吕”字大旗上。
他轻声自语,只有身侧的诸葛亮能听见:
“今日只是序曲。真正的血,还未流尽。”
诸葛亮羽扇轻摇,望向北岸那片杨林——那里,虎豹骑的旗帜依旧飘扬。
“夜战将起。”他缓缓道,“曹孟德,不会等到天明。”
河风掠过,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许昌城头,“曹”字大旗在正午的日光下,猎猎作响。
(第一百零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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