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四月,瀛洲的春天来得早。
汉津港外的山野已是一片新绿,金矿溪谷里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昼夜不息。庞统站在新落成的了望台上,望着港口里正在装载金银箱笼的船只——第一批大规模运输船队已准备就绪,只等季风转向便可西归。
“军师,邪马台使者到了。”廖淳快步登上台阶。
庞统转身:“来了多少人?”
“正使一人,从者二十,献铜镜、玉器、珍珠若干。”廖淳顿了顿,“态度恭敬,但眼神闪烁。”
庞统微微一笑:“且去看看,这位‘神国’使者,究竟想说什么。”
---
军议大帐内,炭火已撤,换上了清淡的茶汤。
邪马台使者难升米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面白无须,穿着倭地罕见的丝绸长袍——但那丝绸质地粗糙,纹样杂乱,显然是仿汉制品。他跪坐在客席,双手捧着一卷礼单,用生硬的汉话念诵:
“……铜镜十面,玉器三十件,珍珠五斛,兽皮两百张。奉神女王卑弥呼之命,贺汉军平定狗奴,威震倭地。”
念罢,他俯身行礼。
庞统端坐主位,羽扇轻摇:“贵使远来辛苦。闻贵国女王‘事鬼道,能惑众’,深居简出,国事皆由其弟辅政。不知此番遣使,是女王之意,还是王弟之意?”
难升米身体微微一僵。
他抬头,迎上庞统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眼睛,斟酌着词句:“神女王通神,凡俗政务由王弟代劳。此番……既是神谕,亦是王命。”
话说得圆滑,但庞统已听出端倪。
宴席摆开,酒过三巡。难升米渐渐放松,话也多了些:
“狗奴既灭,倭地诸国惶恐。我邪马台愿与汉邦结盟,共定秩序。汉邦在北,邪马台在南,各治其土,互通有无……”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承认邪马台在九州南部的霸权,换取邪马台名义上的臣服。
魏延在旁按剑,冷哼:“各治其土?倭地之事,自当由大汉决断。”
难升米脸色微变。
庞统却笑着举杯:“结盟之事,可从长计议。只是……”他话锋一转,“闻贵国神女王有一宗女,名壹与,年方十三,已定为下一任神女继承者?”
难升米怔住:“军师何以知之?”
“既有意结盟,自当知己知彼。”庞统放下酒杯,“我汉军中有‘邢神将’,勇武非凡,倭地皆知其威。今感贵国神女王虔诚,愿纳宗女壹与为妾,结神缘之好。聘礼嘛……铁器百件,丝绸五十匹,瓷器三十套。”
帐内静了一瞬。
难升米手中的酒盏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庞统那双眼睛正平静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此事,”难升米终于挤出一句,“外臣需回报女王与王弟。”
“自然。”庞统颔首,“不过,使者当知——若允,汉邦当承认邪马台为倭地神权正宗,邢神将亦为邪马台之神婿。若不允……”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难升米冷汗已湿透内衫。
---
使者退下后,魏延皱眉:“军师,真要那邢道荣娶什么神女?他一个莽夫……”
“正因他是莽夫,才是最佳人选。”庞统起身,走到地图前,“邪马台以神权立国。女王是神,王弟掌权。我们要的,不是那个十三岁的小神女,而是她背后的神权象征。”
廖淳恍然:“纳神女为妾,神权便半归我手。那王弟若想借神权压制国内反对者,就不得不倚重我们。”
“正是。”庞统手指点向邪马台国都方向,“此为阳谋。他答应,神权为我所用;不答应,便是‘不敬天神’,我可名正言顺讨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况且……邢道荣在倭地已被尊为神将。神将配神女,天经地义。倭人见了,只会更信其神性。”
当日下午,邢道荣被召至行营。
听完庞统的话,这汉子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纳、纳妾?还是神女?军师,您别拿俺开玩笑……俺一个粗人,打架还行,娶什么神女……”
“非娶不可。”庞统神色郑重,“此事关乎倭地长治久安。你纳神女,倭人便视你为天神降世,邪马台神权亦将归附。这是大功。”
邢道荣挠头,脸涨得通红:“可……可那神女才十三岁!俺在零陵老家,这年纪的丫头片子还跟爹娘撒娇呢……”
“倭俗早婚。”庞统摆摆手,“况且,神女出嫁,必有成年侍女陪嫁。你实际所纳,是那些侍女。神女嘛……供在帐中,敬着即可。”
邢道荣还想说什么,庞统已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邢军侯,你在倭地连战连捷,倭人畏你如神。这是天赐的机缘,也是你的责任。”
责任。
邢道荣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他想起零陵老家的山,想起自己当军侯时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多领几斗米、娶个会骂人的婆娘。怎么到了这海外蛮荒之地,倒要娶神女、担责任了?
“俺……俺听军师的。”他闷声道。
---
五月初,邪马台的答复来了。
难升米再度抵达汉津港,带来了卑弥佐(女王弟)的条件:神女壹与可嫁,但邢神将需承诺“不得强辱神女,保持其神圣身份”。同时,汉邦需公开支持邪马台为倭地诸国盟主。
庞统统统应下。
五月十五,吉日。
邪马台送亲队伍抵达汉安城(原狗奴城)。八人抬的木轿装饰着兽骨和彩色布条,轿中坐着覆面的神女壹与。随行侍女八人,皆穿素衣,其中两人容貌尤为秀美,低眉顺眼地跟在轿后。
邢道荣穿着临时赶制的“喜服”——其实是件改大的汉军绛红战袍,腰束玉带,头戴皮冠,别扭地站在营门前。见轿子停下,他手足无措,转头去看庞统。
庞统微微颔首。
邢道荣深吸一口气,上前掀开轿帘。里面坐着个娇小的身影,薄纱覆面,只能看见一双平静的眼睛。那眼神不似十三岁少女,倒像看透了世事的老者。
“那个……”邢道荣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俺、俺会好好待你……的侍女。”
轿中静了一瞬。
然后,细细的声音传来:“神将……威武。”
邢道荣老脸一红,赶紧放下轿帘,冲旁边挥手:“送入……送入后帐!”
仪式草草结束。没有拜堂,没有合卺,只有一场简单的宴席——主要还是汉军将领和奴国贵族在吃。邢道荣被灌了几碗酒,早早溜回后营。
他的营帐被隔成两间。外间是侍女的住处,里间供着神女。邢道荣掀帘进去时,壹与已取下覆面,坐在灯下。确实是个清秀的少女,只是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
“俺睡外间。”邢道荣挠挠头,“你……你早些歇息。”
壹与抬眼看他,忽然问:“神将,你真的信神吗?”
邢道荣愣住。
他想起零陵山里的庙,想起自己每次打仗前胡乱拜的不知名神只,想起那些战死的弟兄。最后,他摇摇头:“俺信手里的斧头,信身后的弟兄。”
壹与眼中闪过一丝什么,轻轻点头:“那便好。”
那夜,邢道荣在外间打地铺。两个成年侍女要为他铺床,他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俺习惯睡硬的。”翻来覆去半夜,最后对着帐顶嘟囔:“这叫啥事儿……娶个神女,看得碰不得……”
里间,壹与静坐灯前,听着外间的鼾声渐渐响起。
---
纳亲只是开始。
庞统的真正谋划,在次日展开。
汉安城中央的空地上,一座新的祠庙正在兴建。奴国首领亲自监工,数千倭人劳工搬运木材石料。庞统令人在祠前立起木牌,上书三个倭文大字:汉神祠。
“倭人信神,我们便给他们新的神。”庞统对魏延、廖淳解释,“邢道荣已是现成的神将,我们只需往上加码——将他背后的汉王,塑造成更高的神。”
祠庙主殿内,三尊木雕神像正在赶制。
正中是“神王刘备”,镀金木身,面容慈威并济,左手托印(象征政权),右手持剑(象征武力)。左右两侧是“左大天神关羽”(持青龙偃月刀)和“右大天神张飞”(持丈八蛇矛)。雕工粗糙,但气势凛然。
庞统还亲自编了祭文和颂歌。祭文用汉文写就,由通译转成倭语,宣称:“神王刘备,乃昊天上帝之子,感念倭地蛮荒,特遣神将邢道荣至此,开化万民。”
颂歌更简单,是孩童都能学的歌谣:
“神王刘备,仁德昭昭。左天关羽,忠义巍巍。右天张飞,勇武烈烈。佑我倭土,永享太平。”
与此同时,庞统开始让邢道荣“显圣”。
第一次是在矿营。邢道荣当众单臂举起一块三百斤的粗金矿锭——其实矿锭内部已被掏空大半,外面薄薄一层金矿壳。但倭人不知,只见神将力大无穷,纷纷跪拜。
第二次是在汉神祠奠基仪式上。庞统安排人暗中放飞一群驯过的白鸟,邢道荣在台上“呼喝”一声,群鸟盘旋而至,落在他肩头臂上。倭人骇然,高呼:“神将通鸟语!”
第三次最妙。庞统让邢道荣在祭台上“感应天意”。其实是在台下埋了铜管,庞统在远处低语,声音通过铜管传到邢道荣脚下的陶瓮里,瓮口蒙皮,震动如天音。邢道荣依着庞统事先教的词,瓮声瓮气地复述:“神王有谕……倭地当归汉化……”
三番“显圣”之后,邢道荣的神性彻底坐实。
倭人传言愈演愈烈:邢神将能移山填海,能呼风唤雨,能与天地对话。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邢神将夜间浑身发光,如天神下凡。
邢道荣自己听了都脸红。
“军师,这、这太玄乎了……”他私下找庞统,“俺就是个普通人,哪会发光……”
庞统笑:“他们说你会,你就会。记住,你现在不是邢道荣,是‘邢神将’。神将该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可俺不知道神将该做啥啊!”
“简单。”庞统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少说话,多摆架势。第二,遇事就说‘神王有谕’。第三……”他顿了顿,“对那些真心信你的倭人,偶尔施些小恩小惠。”
庞统说到做到。汉神祠落成当日,他令人在祠前施粥三日,凡参拜者皆可得粥一碗。又调来军中医匠,在祠侧设义诊棚,免费为倭人治些小病。
起初倭人是畏惧而来,领了粥、看了病,跪拜神像时也心不在焉。但渐渐地,有人开始真心叩拜——尤其是那些被医匠治好顽疾的老人,那些靠每日一碗粥活过春荒的贫民。
“神王慈悲”四个字,开始口口相传。
与此同时,庞统下令:凡归化倭姓,必须每月参拜汉神祠。孩童入学“乡学”(正在筹建),第一课不是识字,而是学唱“神王颂”。倭人原有的神社,若继续祭拜“天照”“素盏呜尊”等倭神,则赋税加倍。
有顽固的老巫女在山上神社坚守,香火日渐冷清。山下汉神祠却人声鼎沸,尤其是施粥义诊那几日,队伍能排出一里地。
---
六月末,庞统登上汉安城新修的钟楼。
放眼望去,城中央汉神祠的香火青烟袅袅升起,与远处矿营的黑烟交织在空中。街上时有倭人孩童跑过,嘴里哼着变调的“神王颂”。
廖淳站在他身侧,轻声道:“军师,信仰之事,真能如此轻易替代?”
“不易。”庞统摇头,“但人有向利之心。倭神虚无缥缈,汉神却给粥给药。时日一久,人心自然倾斜。”
他顿了顿,看向远方山巅那座冷清的神社:“况且,我们不止给利,还给势——邢道荣的神威是势,汉军的刀兵是势,即将源源运回中原的金银也是势。势利相加,无往不利。”
钟楼下传来喧哗声。是邢道荣骑马巡城经过——他现在出行必有仪仗,奴国兵在前开路,倭人见之即跪。那汉子坐在马上,身姿僵硬,显然还不习惯这场面。
庞统看着,忽然笑了。
“有时我在想,”他轻声说,“百年之后,倭地史书会如何记载今日?是‘汉军入侵’,还是‘神王开化’?”
廖淳沉默片刻:“那要看,百年之后,是谁在写史书。”
庞统点头,不再言语。
海风自东方吹来,带着金银矿尘的微腥和汉神祠的香火气。远处海面上,第二批运输船队已开始集结,满载着这个夏天采出的金银,即将驶向那片被称为“中原”的土地。
而在倭地,一场无声的征服,正深入骨髓。
喜欢阳谋定乾坤:蜀汉双璧传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阳谋定乾坤:蜀汉双璧传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