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八月,瀛洲的盛夏在黏湿的海风中悄然过半。汉安城内,新植的槐树投下稀疏的斑驳光影,蝉鸣嘶哑。相较于数月前的躁动与观望,一种新的、略显生硬的秩序,开始在律令的框架下缓慢运转。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层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陈静坐在瀛洲监察司的公廨内,窗扉敞开,穿堂风带着暑热也带不走屋内的沉闷。他面前摊开着七八份刚刚送抵的文书,来自散布在汉津港、各处矿场、新设税卡乃至偏远倭人村落的寒门佐官。这些与他同期抵达、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在以他们的眼睛和笔,勾勒出新制度下瀛洲最真实的肌理。
“汉津港仓曹佐吏王涣报:清点丙字号仓,盘出前任港口吏员私匿未上账之银锭,计五百三十七斤。已封存,涉事吏员二人收押,其供称乃糜都督前任某属官指使,分润三成……”
“矿监佐吏李恪报:巡视刘贤矿场,农具租借秋收回缴已完成七成。查验中发现,三百余件铁锄、镰中,有近百件被倭民私自打磨锋刃,或加装木柄为矛,显系改制用于狩猎甚至防身。已按律罚没当年租借倭民口粮三成,并令其具结保证。然倭民多言,山中时有野兽、不服部族袭扰,不得已而为之……”
“汉塾教习佐吏周淳报:城东汉塾现有倭童一百二十人,习《急就篇》、《孝经》句读,唱‘神王颂’渐熟。然暗查其家,十之七八仍于屋后暗设土龛,祭拜‘八岐’、‘天照’等倭神。问之,则答‘汉神大,倭神小,一起拜,都保佑’。信仰混杂,非一日可改……”
“税卡司吏赵迁报:上月于通往南部山道设卡,查验货物。查获三起汉商以陶器、布匹夹带铁制小刀、鱼钩与倭人交易,已按律没收货物,罚银,商人暂押。然倭人求购铁器之心极切,往往出数倍之价,恐难禁绝……”
陈静一份份翻阅,提笔在关键处勾勒,眉头渐锁。制度如网,正在撒开,但网眼之下,漏网之鱼无数,更有试图咬破网绳的利齿。私匿官银、改制农具、信仰混杂、走私铁器……这些还都是浮在水面的问题。他想起前几日邢道荣大大咧咧跑来喝酒时说的话:“小陈啊,你们查来查去,看到的都是人家想让你看的。这地方水深着呢,有些矿,地图上压根没有;有些奴,压根就没在你们那本子上!”
邢道荣虽憨,话却往往直击要害。陈静目光移向地图上汉安城以东、那片连绵的灰色山峦。刘贤的矿区在明处,那暗处呢?
他唤来两名最精干沉稳的佐吏,低声吩咐一番。次日,陈静换上一身寻常账房先生穿的葛布衣衫,带着一名扮作学徒的佐吏,以“为洛阳某世家核查海外投资账目”为由,离开了汉安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刘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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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安城东三十里,刘贤的矿区依旧喧嚣。叮当的凿石声、监工的喝骂、奴工沉重的喘息,混杂在尘土飞扬的空气里。陈静二人远远绕过主矿区,沿着一条被车轮和脚步碾出的小径,向更偏僻的山坳行去。
越往前走,人迹越稀,林木越密。约莫又走了七八里,一处隐蔽的山谷口,出现了简陋的栅栏和了望草棚。几个穿着混杂汉倭服饰、手持木棍的壮汉守在路口,眼神警惕。
“站住!干什么的?”为首一人喝道,汉语生硬。
陈静上前,拱拱手,脸上堆起生意人常见的笑容:“这位兄弟请了。小可是洛阳‘盛昌记’派来的账房,东家在这边有点小股份,让小可来看看产出,对对账目。” 他示意学徒打开随身背着的褡裢,露出里面的算盘和账本。
那壮汉上下打量他们,见陈静面白无须,一副文弱样子,学徒也年轻,不像官府中人,警惕稍减,但依旧拦着:“这里没什么‘盛昌记’的股份,你们找错地方了。快走!”
陈静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银锭(约一两),塞过去,压低声音:“兄弟行个方便。东家交代了,就是这‘黑石谷’。不管是谁的股,让小可进去看一眼,回去有个交代就行。绝不多事。”
银子入手,那壮汉掂了掂,脸色缓和了些,与同伴交换个眼色,终于让开一条缝:“进去快点看,不许乱走,不许跟奴工搭话!看完赶紧出来!”
“晓得了,晓得了。”陈静连连点头,带着学徒低头钻进栅栏。
一进山谷,景象让陈静心底一沉。
谷内空间比刘贤的矿区小,但开采更为粗暴。山体被挖得千疮百孔,几乎没有安全支撑。矿奴的境况也更惨:几乎全是青壮男子,但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很多人身上带着溃烂的疮伤和鞭痕,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他们搬运矿石的篓子更大,监工的鞭子落得更急更狠。空气里除了尘土,还弥漫着一股粪便和尸体腐烂的混合恶臭——谷底一侧的洼地里,胡乱丢弃着几具覆满苍蝇的奴工尸骸。
没有隔离患病的措施,没有最低限度的食水保障,这完全是一个高效消耗生命的血肉磨坊。
陈静强忍着不适,假意查看堆放的矿石成色,眼角余光却在搜寻线索。很快,他注意到几个监工头目模样的人,腰间挂着的小木牌上,刻着一个变体的“藤”字花纹。是藤忠(原藤原)的人!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一个正在旁边喝水的监工:“这位爷,这矿……产出还行吧?东家是哪位贵人?好大的手笔。”
那监工瞥他一眼,哼道:“打听那么多作甚?反正少不了你们‘盛昌记’那份红利。东家嘛……自然是藤爷关照的。” 他顿了顿,有些炫耀地压低声音,“这儿的‘货’(指矿奴),可都是藤爷手下精锐的猎奴队,从南边深山老林里新弄来的好货色,力气足,性子野,不过在这儿,是龙也得盘着!”
正说着,山谷深处一阵骚动。几个监工拖着一个奄奄一息、腿上伤口溃烂流脓的奴工出来,径直往尸坑方向拖。那奴工似乎还有一丝意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
“又废一个。” 先前的监工啐了一口,“扔远点,别臭着谷口。”
陈静的心猛地一抽。他想起在刘贤矿区的命令,在这里却形同虚设。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证据已足,不能再留。借口天色将晚,带着学徒匆匆离开了这处人间地狱。
返回汉安城的路上,陈静面色铁青。私矿、滥采、虐奴,背后的影子直指刚刚受赐汉姓、风头正劲的藤忠,甚至可能牵扯更广。他必须立刻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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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汉安城港口都督府内,糜芳正面临着一场内心的拉锯。
藤忠恭敬地坐在下首,姿态放得极低,但话语却充满诱惑:“都督明鉴。如今朝廷法度森严,市易司那边盯得紧,捕奴买卖,抽税登记,利润已薄了许多。且山中那些野人部落,渐渐也有了防备,捕奴越发艰难,损耗增大。”
他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小人倒有一计,可保都督任内税收充盈,且……另有厚报。”
糜芳眼皮微抬:“哦?且说来听听。”
“都督可颁一纸‘特许捕奴令’,予小人及源顺、平吉等数家。许我等在指定山林范围内,自主捕奴,不受每月额度限制。所获奴工,经都督府‘核准’后,直接发卖各矿。所得银钱,二成……不,三成,孝敬都督您。其余七成,我等自留。如此一来,捕奴者得利丰厚,必然尽力;都督坐享其成,税收之外,更有进项;各矿得奴,开采不辍;朝廷得金……四赢之局啊!”
糜芳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三成!如果真如藤忠所言能大规模捕奴,这将是笔惊人的灰色收入。他贬谪多年,家底早已不如往昔,对财富的渴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而且,他只是“核准”,具体捕奴是藤忠等人去做,似乎可以规避直接责任……
然而,陈静那张年轻却固执的脸,刘封平静但威严的目光,庞统冷冽的告诫,还有那白纸黑字、越来越显示出力量的律令,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仿佛看到自己收下第一笔赃银,然后东窗事发,再次被锁链加身,甚至累及兄长糜竺……
冷汗悄悄浸湿了糜芳的内衫。他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定了定神,才缓缓道:“藤忠,你之心意,本督知晓。然朝廷新制初立,耳目众多。陈静那监察司,不是摆设。此事……风险太大。且容本督,再思量思量。”
藤忠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依旧恭顺:“都督深思熟虑,小人佩服。那……小人便静候佳音?” 他识趣地不再纠缠,行礼退下。
望着藤忠离去的背影,糜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瘫坐在席上。他知道,自己拒绝的不只是一笔横财,可能也拒绝了藤忠这些人未来的“忠心”。但……他摸了摸怀中那枚重新得来的银印,终究不敢再赌一次。戴罪之身,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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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糜芳挣扎于诱惑与恐惧之间时,汉安城西市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却颇具象征意义的事情。
一名来自青州的汉匠,姓孙,在城西开了个小小的铁匠铺,专为汉军和汉商修理兵器、打造些日用铁器。他手艺不错,为人也活络。这日,一个相熟的归化倭民,拿着几枚自己从海边捡到的、成色颇好的珍珠,偷偷找到他,想换一把趁手的小铁刀,用于剥取海贝、处理渔获,言明愿意出高价。
孙匠人看着那几粒圆润的珍珠,估摸着能值不少钱,远超一把小铁刀的价。他想着,一把小刀而已,又不是兵器,应该不打紧。倭民苦苦哀求,说家中老幼就靠他赶海为生,没有利刃效率太低。孙匠人心一软,又贪图珍珠,便偷偷打了一把三寸长的无柄小刀片,用旧布裹了,交易给那倭民。
不料,这一幕被巡查市集的寒门税吏佐官张焕撞了个正着。张焕年轻,眼睛尖,见那倭民神色慌张,怀中鼓起一块硬物,便上前盘查,当场人赃并获。
案件迅速呈报。人证物证俱在,孙匠人无从抵赖。按照《瀛洲禁例》,私售铁器与倭人,无论大小,皆属重罪。
审判在都护府前厅公开进行。刘封主审,陈静记录,不少汉匠、商贩、倭民旁观。
孙匠人跪地哭诉,言家中贫苦,一时糊涂,恳请从轻发落。那倭民也连连磕头,称是自己再三哀求,害了孙匠人。
刘封翻阅律令,与旁听的庞统、糜芳等人稍作商议,当庭宣判:“汉匠孙氏,私售铁器与倭民,触犯禁例。依律:杖五十,抄没其铁匠铺所有工具、物料,本人及其家眷,即刻递解回青州原籍,永世不得再入瀛洲!倭民平四郎(已赐姓平之族人),违禁求购铁器,罚其家口粮二十石,枷号三日示众!”
判决一下,孙匠人瘫软在地,那倭民也面如土色。围观的汉匠们噤若寒蝉,再无人敢存侥幸之心。倭民们则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那冰冷的铁器,是绝不可触碰的禁忌。
陈静详细记录在案。这是一个清晰的信号:技术壁垒,是统治的根基之一,不容任何侵蚀。代价是严厉的,甚至有些残酷,但在殖民的初始阶段,这种严厉或许是必要的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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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管控的余波未平,倭姓新贵内部的矛盾又起。
获得赐姓和特许经营权后,藤忠、源顺、平吉三家的势力迅速膨胀。尤其是藤忠,凭借资历和手腕,隐隐有倭姓首领之首的架势。利益的蛋糕就那么大,冲突在所难免。
七月末,藤忠的猎奴队与源顺的人马,在南部一片山林中因“猎场”划分爆发冲突。双方各数十人,由口角升级为械斗,死了七八个倭兵,伤者更多。消息传到汉安城,刘封勃然。
“放肆!” 刘封将案几拍得一声闷响,“刚刚赐姓,便敢私斗!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邢道荣!”
“末将在!” 邢道荣声如洪钟。
“点二百军士,速去将藤忠、源顺二人及其涉事头目,全部锁拿回来!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喏!”
邢道荣雷厉风行,带兵直扑两家营寨。藤忠、源顺闻听汉军前来,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敢抵抗,乖乖束手就擒,被铁链锁了,押回汉安城。
都护府前,两人除去冠戴,披发跪地,连连叩头求饶。
刘封冷面如霜:“尔等受朝廷厚恩,赐姓授业,不思报效,反因私利械斗,杀伤人命,动摇地方。该当何罪?”
藤忠涕泪横流:“都护恕罪!小人一时糊涂,受了源顺挑衅……小人愿献出今年捕奴所得三成……不,五成!赎罪啊!”
源顺也哭嚎不止,赌咒发誓再不敢犯。
庞统在一旁,淡淡道:“朝廷赐姓,是为尔等表率,统御倭民,非为纵容尔等作威作福,私相攻伐。今日若不严惩,日后人人效仿,瀛洲永无宁日。”
刘封依庞统之议,并参照陈静提供的相关律例精神,判决:“藤忠、源顺,驭下不严,挑起私斗,各罚银千两!械斗而死倭兵,抚恤由两家自理。暂停两家捕奴特许权半年!另,划定尔等今后捕奴范围,以此为界,不得擅入对方地域,违者重处!”
罚银虽重,但未伤根本;暂停捕奴权虽痛,却有期限;更关键的是划定了范围,等于承认了他们的既得势力范围,只是加上了汉人的管辖锁链。
两人挨了重罚,却又隐隐觉得有了“官方认证”的地盘,心下稍安,更是畏惧汉官权威,叩头谢恩不止。
经此一事,倭姓新贵们的气焰被打下去一截,明白了在汉人划定的框子里,他们可以争,可以斗,但绝不能越过汉人定下的规矩,更不能损害汉人的整体利益。分而治之,又统而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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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瀛洲监察司内灯火独明。
陈静提笔,在第三份报告的末尾,沉重地写下自己的观察与忧虑:
“……制度虽立,然执行有三害,渐露端倪,不可不察。”
“其一,私矿未绝,虐奴尤甚。臣暗访所见,‘黑石谷’之类,地图不载,登记全无,开采竭泽而渔,视奴工如草芥。其背后,多有新赐姓倭首影踪。彼等假汉势以自肥,凌虐同族而无忌,若任其坐大,恐成尾大不掉之新豪强,异日或为祸乱之源。”
“其二,捕奴无度,仇恨深种。虽有‘特许’、‘核准’之名,然山中行事,几无约束。倭姓为求厚利,捕奴不止于不服之部,渐及偏远顺民,手段酷烈,老幼不免。积怨如干柴,恐一星而燎原。届时,非大军难制。”
“其三,技术之禁,虽严难绝。倭人求铁若渴,汉商贪利冒险。今日一小刀,明日或为矢镞。防微杜渐,不可松懈,然堵不如疏,或需思长久之策(如更严格管控铁料流入、设立官营倭人器具作坊,以陶器、骨器、打磨石器替代部分铁器功能等)。”
“此三害,根植于‘利’字。朝廷欲得瀛洲之利,世家、倭姓亦欲分润其利。利之所在,律法虽严,必有钻营;人性贪酷,难免逾矩。故治理之道,非仅恃律令条文,更需常怀惕厉之心,强化监察,及时纠偏,平衡各方,方能使此海外之地,真正成为朝廷之利源,而非溃痈之患。”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盖上监察司的铜印。报告将以最快船只发往洛阳尚书台,直达廖湛案头。
窗外,瀛洲的夏夜深沉,海涛声隐隐传来。这座在律法与利益交织中成长的城市,依然在按照它自己的逻辑运行着。寒门之眼,看到了光辉下的阴影,听到了秩序中的杂音。但这些观察与预警,能否穿过重重海路,上达天听,又能引发怎样的回响?
陈静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既然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这双“寒门之眼”,便要继续看下去,记下去。在这片被黄金与白银照亮,也被血汗与泪水浸透的新土上,总需要有人,去凝视那些光芒不愿照亮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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