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尘市藏珠玉 胡商孤馆感故人
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如一条横贯天地的轴线,将这座世界性大都会分作东西两坊。天刚蒙蒙亮,西市的“宝昌门”便缓缓开启,驼铃声、吆喝声、马蹄声与各式异乡语言交织在一起,恰似一首永不落幕的交响曲。举人王翰此刻正站在西市“波斯邸”外的老槐树下,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锦袋,袋中那枚从鬻饼胡左臂取出的珠子沉甸甸的,一如他三年来未解的疑惑。
这枚珠子大如弹丸,通体暗青,表面甚至不如街市售卖的琉璃珠那般光彩夺目。若非鬻饼胡临终前郑重托付,王翰几乎要将它当作一颗普通顽石。三年前,那位以胡麻饼为业的波斯老者,在平康坊狭小饼肆的后巷里气息奄奄,向他吐露身世——原是故国巨富,因战乱流亡,为等候同乡交接此珠,才隐姓埋名在长安市井苟延残喘。
“先生待我厚,此珠……聊以为报。”老者枯槁的手指抓住王翰衣袖,眼中是临终前最后的光亮。王翰依言破臂取珠,见珠子貌不惊人,心中虽有疑虑,仍郑重将老者安葬在长安城南义冢。
此后三年,王翰每逢西市开市便携珠而来。他曾向珠宝行的波斯掌柜请教,对方只是摇着头用生硬汉话嘟囔:“此乃顽石,非珠也。”也曾有识货胡商拿起细看,最终还是放下,笑着说:“举人之珠当是文曲星,此物非我所愿。”久而久之,王翰渐渐灰心,若非感念老者临终所托,他几乎要将这珠子弃之不顾。
今日不同。昨夜他寄宿的客栈隔壁,来了一群风尘仆仆的西域名商,听店家说为首的是波斯萨珊王朝贵族后裔阿罗憾,此次携重金入长安,似在寻访一件失落多年的宝物。王翰心中一动,三年沉寂仿佛被投入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这位郎君可是要卖稀罕物?”一个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见王翰在波斯邸外徘徊良久,主动上前搭话。他头戴尖顶帽,身着窄袖胡服,腰间挂着镶嵌宝石的弯刀,正是长安西市常见的“商胡”。
王翰打开锦袋递过珠子:“请问掌柜,可识得此珠?”
粟特商人接过珠子,在掌心掂量片刻,又用指尖摩挲表面纹理,眉头渐渐皱起:“色泽暗沉,质地倒像某种深海古玉,只是……”他摇了摇头将珠子还给王翰,“非我所长,郎君若有兴趣可入内等候,今日阿罗憾贵人在此,或许他能识得。”
王翰道谢后随人流走进波斯邸。这是典型的中亚风格建筑,穹顶之下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从西域香料、宝石到波斯织锦、琉璃,甚至有更远大秦(罗马)的琥珀与象牙。空气中弥漫着安息香与胡麻饼的混合气味,几位身着轻纱的胡姬正随箜篌乐声翩翩起舞,引得满堂喝彩。
他寻了个角落坐下,点一壶葡萄酒静静等待。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邸外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群身披重甲的金吾卫开道,簇拥着一位身穿白色长袍、头戴缠头巾的中年胡商走进来。此人面如冠玉,眼神锐利,虽身处喧嚣却自带沉稳威严之气,正是波斯贵族阿罗憾。
波斯邸掌柜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贵人远来,小店蓬荜生辉。”
阿罗憾微微颔首,用流利汉文说道:“不必多礼,我此次来是为寻访一件旧物,你且将西市近期收得的珍奇之物一一呈来。”
掌柜不敢怠慢,忙命人将库房宝物一一陈列:有鸽卵大的夜明珠在日光下散发柔和光晕,有通体碧绿的翡翠雕成胡人献宝模样,还有一串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恰似月下露珠。阿罗憾却只是淡淡扫过,摇了摇头:“非我所求。”
王翰见状心中愈发忐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再次打开锦袋:“贵人请看,此珠可入法眼?”
阿罗憾的目光落在珠子上,起初只是随意一瞥,随即瞳孔骤然收缩。他快步上前从王翰手中接过珠子,双手微微颤抖,将其凑近眼前仔细端详。沉默了许久,他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这颗珠子……是从哪里来的?”
王翰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定了定神,将三年前鬻饼胡临终托孤、破臂取珠,以及自己三年来寻访买主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鬻饼胡……左臂藏珠……”阿罗憾喃喃自语,眼中渐渐蓄满泪水,“他就是我的叔父!当年故国遭到大食(阿拉伯帝国)入侵,叔父带着这颗‘定风珠’流亡海外,与我相约在长安汇合。我却因为海上遭遇飓风,船只倾覆,辗转于天竺、南诏等国,足足耽搁了三年才抵达长安。原以为能和叔父相见,却没想到……”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涕泪涟涟。
周围的胡商与客人听了这番话,无不唏嘘感叹。波斯邸的掌柜更是惊呼:“原来那位卖饼的老者,竟是贵人的叔父!真是造化弄人啊!”
阿罗憾擦了擦眼泪,郑重地对王翰说:“王先生,这颗珠子名叫‘定风珠’,是我们波斯的国宝。当年叔父为躲避战乱,将它藏在臂中,本想献给大唐天子,以求两国结盟,共同对抗大食。如今叔父已经去世,这颗珠子理应归我所有。不知王先生是否愿意割爱?”
王翰早已被这段跨国奇缘深深触动,他摆了摆手:“贵人言重了。这颗珠子本是令叔所赠,如今物归原主,是天意如此。王某怎敢奢求报酬呢?”
阿罗憾却摇头道:“王先生仗义相助我的叔父,料理后事,又花了三年时间寻访,这份恩德我阿罗憾没齿难忘。如果只取珠子而不报恩,那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他当即命人取来一箱黄金,足有百两之多,又拿出一匹罕见的“金线织锦”,说:“这点薄礼,还望王先生笑纳。要是王先生不嫌弃,我阿罗憾愿与先生结为兄弟,日后在长安若有差遣,我万死不辞!”
王翰见他言辞恳切,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黄金与织锦。两人当即在波斯邸中,以葡萄酒为誓,结为异姓兄弟。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西市,成为长安城里的一段佳话。
几日后,王翰用阿罗憾所赠的黄金,在平康坊购置了一处宅院,又将那匹金线织锦献给了吏部侍郎,不久后便被授予“校书郎”的官职,从此步入仕途。而阿罗憾则带着定风珠面见了唐玄宗,献上宝物,并陈述了波斯与大食交战的困境。玄宗龙颜大悦,不仅赏赐了阿罗憾大量财物,还答应派遣使者前往西域,调解两国的纷争。
此事过后,王翰时常在公务之余,想起那位在西市角落里默默烤着胡麻饼的波斯老者。他忽然明白,长安城之所以能成为世界性的商贸中心,不仅仅因为它的繁华与富庶,更因为它包容万象的胸襟和以诚待人的品德。从扬州的李生与老胡父子,到长安的举人与鬻饼胡,这些看似平凡的故事,恰恰印证了唐代中外交流的盛况。
正如史书所载,天宝年间,吐蕃在西北地区作乱,阻断了丝绸之路的北道,致使四千余名胡客滞留长安,无法归国。唐玄宗得知后,当即下令从国库中拨款五十万缗,为这些胡客提供衣食住行。后来,这些胡客中,有的投身军旅,成为了镇守边疆的“柘羯军”;有的则留在长安经商,开设了更多的波斯邸、胡姬酒肆;甚至还有人入朝为官,掌管仪仗侍卫,真正融入了大唐的社会。
王翰站在皇城的朱雀门上,望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中既有身着汉服的士子官吏,也有高鼻深目的胡商胡姬,还有来自新罗、日本的留学生,来自天竺的僧侣……他们操着不同的语言,穿着各异的服饰,却在这座城市里和谐共处,共同谱写着一曲盛唐的交响乐。
他忽然想起阿罗憾曾对他说过的话:“长安,就像一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在这里,我们不仅能找到财富,更能找到家。”
是的,家。对于那些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长安的胡人而言,这座城市早已不仅仅是一个经商贸易的场所,更是他们挥洒汗水、实现梦想的第二故乡。而对于大唐而言,这些胡商带来的,也不仅仅是香料、宝石与异域风情,更是一种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时代精神。
正是这种精神,让大唐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帝国,也让长安成为了一颗闪耀在东方的明珠,照亮了整个世界的文明的进程。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落在长安城的宫阙楼阁之上,将这座不朽的城市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王翰伫立在城楼,仿佛望见无数胡商牵着骆驼,载着香料与宝石,沿丝绸之路缓缓而来;仿佛听见西市中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欢笑声,穿越千年时光,依旧清晰可闻。这便是长安,一座永不落幕的繁华之都,一座见证了无数中外交流传奇的伟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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