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让积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蒸汽动力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平稳行驶着。这是烛火教会配给的车辆，坚固、实用。
车厢内，艾米换上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套装，利落的裤装与高跟鞋让她显得干练而专业。
她那头引人注目的银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只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耳畔，随着车辆的颠簸轻轻晃动。那对毛茸茸的狼耳此刻也显得格外收敛，只是偶尔警觉地转动一下。
还好今天没有下雪，不算特别冷。
艾米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确实营造出一种专业感，但是显然毫无御寒能力。 她现在已经有点想拿自己的大尾巴当围脖用了。
坐在她旁边的艾德蒙则显得有些局促。他也换上了一身便装，但那身属于烛火骑士的挺拔气质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琥珀色的眼眸不时地望向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由帐篷和简易木屋组成的混乱聚落，眉头微蹙。
“放松点啦，艾德蒙少爷。”艾米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在他耳边响起。
“你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关心父亲产业、前来视察的孝顺儿子。脸上多一点忧虑，少一点戒备，会让你看起来更可信哦。”
“我确实很忧虑。”艾德蒙收回目光，看向艾米，语气有些沉重。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但听父亲说，他建立这家工厂的初衷，是为了给关外的契霜人提供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可我刚才在路上看到的……尽是些挣扎与痛苦。”
艾米眨了眨眼，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善意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斯尔摩德主教的初衷或许是好的，但只要执行者出了偏差，再美好的蓝图也会变成人间炼狱。而我们今天，就是要去看看，这炼狱究竟是什么模样。”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蒸汽车的速度缓缓降了下来。
前方，一座巨大无比的钢铁造物占据了整个视野。那便是烛芯钢铁厂。
它就像一头匍匐在雪原上的远古巨兽，无数根粗大的烟囱直插云霄，不知疲倦地向着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浓重的黑烟，将周围的白雪都染上了一层肮脏的灰色。
巨大而复杂的金属管道如同巨兽的血管般盘踞在厂房表面，不时有白色的蒸汽从中喷薄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煤炭燃烧不完全的焦糊味、金属被熔炼的铁锈味和劣质机油味的混合体，混杂着北境特有的冰冷空气，吸入肺中，让人喉咙发干，胸口发闷。
车辆还未停稳，一阵阵有节奏的、沉重无比的轰鸣声便穿透了车厢，仿佛是这头钢铁巨兽正在搏动的心跳。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地面都随之微微颤动。
车子在工厂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外停下，平稳地停下。
艾德蒙呼出了口气，先行推开车门，矫健地跳了下去。他没有立刻走向工厂，而是转身绕到艾米所在的车门旁，在艾米准备自己开门前，他已经先一步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轻轻将车门拉开。
一股混杂着煤灰与铁锈味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艾德蒙站在门外，微微躬身，向车内的艾米伸出了一只手。他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剑而带着一层薄茧。
“艾米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在这片嘈杂的工业噪音中，仿佛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宁静的港湾。
艾米微微一怔，抬眼看着他。
阳光下，他琥珀色的眼眸显得格外真诚，没有丝毫杂念，那份属于骑士的礼节与风度，仿佛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未曾改变。
艾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稳稳地托住了她。艾米借着他的力道，优雅地跳下车，高跟鞋踩在被煤灰染黑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艾德蒙直到确认她站稳之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艾米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抬头看向前方。
工厂的正门前，一片宽阔的空地上，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少说也有数百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契霜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渴望，正眼巴巴地望着前方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
高台上，一个穿着工头服饰的人类正拿着一个铁皮喇叭，用嘶哑而不耐烦的声音高声叫喊着什么。
“……每天十个铜板！管一顿黑面包糊糊！能干的就过来登记，不能干的就滚蛋！别在这儿浪费老子的时间！下一个！”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挤去，仿佛那不是一份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苦力活，而是通往天堂的门票。
为了一个登记的机会，他们彼此推搡，甚至咒骂，那些瘦弱的身影在拥挤中摇摇欲坠，眼神里却燃烧着火焰。
艾米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有些叹息。
她看到了那些契霜人同胞们破旧的衣物下，冻得发紫的皮肤；看到了他们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凹陷的脸颊；看到了他们眼中那种被生活磨灭了所有希望后，仅剩下的一点求生本能。
这场景比影市的混乱更加刺痛人心，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在“秩序”和“规则”的名义下进行的。
艾德蒙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别冲动哦。”艾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而清晰。
“先别着急，你之后有大把的时间处理这个问题，但现在不行。记住你的身份，我们是来视察的‘大人物’。”
艾德蒙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情绪，快步走了上去，艾米则跟在他的身后。
门口的守卫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尤其是那辆明显不属于普通工人的蒸汽车。
当艾米和艾德蒙走近时，两名佩戴着警棍的守卫立刻上前，将他们拦了下来。
“这位先生，您有什么事务吗？”迫于艾德蒙的打扮，他们只能不太熟练地使用礼貌用语来问候。
艾德蒙将目光投向了艾米，艾米则是对他点了点头。
艾德蒙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枚镌刻着烛火与齿轮徽记的银质徽章。
“我是艾德蒙·晨曦，斯尔摩德主教的养子，父亲派我前来视察工厂的运营情况。”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名守卫看到那枚徽章，脸上的不太自然的礼貌瞬间变成了近乎谄媚的惊恐。
他们慌忙立正敬礼，结结巴巴地用着敬语问着好，一边手忙脚乱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与旁边那拥挤不堪、苦苦哀求的人群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艾米默默摇了摇头，跟着艾德蒙走入了工厂。
随着巨大的铁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外界的嘈杂与喧嚣被隔绝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和扑面而来的灼人热浪。
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压抑的钢铁世界，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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