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斋把最后一个药钵擦干,稳稳放在架子上。井水冰得他手指发麻,但他没有停下。手还在抖,比早上轻了些。他盯着自己的指尖,用力握了下拳,又缓缓松开。
掌柜站在账房门口,看了很久。
雪斋转身去提水,桶绳磨着掌心。刚走到灶边,听见柜台那边传来轻微响动。他抬头,看见掌柜将一个布包轻轻放在柜面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
“三年工钱,二十两碎银。”
雪斋一怔,脚步顿住。他没动。
掌柜并未看他,只是低头拍了拍布包的角,像是要抚平褶皱。“荐书也写好了。江户一刀流道场,佐佐木小次郎门下。每月十五收徒,持信可入。”
雪斋慢慢走过去,鞋底在地板上蹭出轻响。他想说话,嗓子干涩,只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掌柜这才抬眼。他眼角的皱纹很深,眼神却亮。“你昨夜守到天亮,药换了两次,人救回来了。我没教过你这些。”
雪斋低下头。他想起伤兵吐黑水的模样,想起自己喝下残药时胃里灼烧般的痛楚。他不是不怕,是不能逃。
“我不懂脉象,也不懂剑。”他说。
“你懂担子。”掌柜打断他,语气沉稳。“药错了,你没跑。药苦,你先尝。人快死了,你熬到天亮。这就够了。”
雪斋不再推辞。他伸手,接过布包。沉。
他把布包放在柜台上,打开。碎银码得整整齐齐,上面压着一封信,封口用蜡粘着,写着“呈江户一刀流佐佐木先生亲启”。
他抬头:“您……不收我学费?”
掌柜哼了一声:“你这三年端药送水,洗疮换布,值三十两。我扣十两饭钱,已经算狠了。”
雪斋嘴角微动。他想笑,眼眶却热。
掌柜转身回账房,片刻后出来,手里多了本书。灰皮,边角磨破,正是那本《武田流兵法》残卷。
“拿着。”他递过来。
雪斋双手接下。书很轻,却压手。
“武田家上月被灭。”掌柜说,“甲斐城破,族人死绝。这本书,现在没人要了。也是最后一本。”
雪斋低头看封面。墨字有些褪色,但还能看清。
他翻了几页,停在火攻篇。图示画着敌营连寨,引火点设在下风处,火势顺坡而上。
“要是营地连成十里呢?”他问,“火一起,风变了怎么办?”
掌柜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雪斋脸上,审视良久。
“你以前只问怎么救人。”他说,“现在问怎么烧人。”
雪斋没有避开视线。他确实想了。昨夜的事让他明白,光会治伤不够。刀来了,得挡下。
掌柜忽然点头。“风变,就等人困马乏时再点火。白天不动,夜里烧粮道。敌军乱,自相踩踏。你不需烧死多少人,只要让他们睡不成觉,吃不上饭。”
雪斋记下了。他在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将这几句话一笔一划抄下。
掌柜看着他写字,忽然开口:“你不用再问我了。”
雪斋笔尖一顿。
“医术我教完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雪斋把纸折好,郑重塞进怀里。他将兵法书贴身收好,外头盖上荐书和银两。
外面雪小了。屋檐滴水,砸在石阶上,一声声,像在数着离别的时刻。
掌柜退回账房,背影佝偻。他坐下,拿起笔,在账册上写下最后一笔。写完,笔搁下,再未抬头。
雪斋站在柜台前,久久未动。
他摸了摸胸口。书在那里,硬硬的一块。银子沉在另一侧。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抖得不厉害了。他试着握了下拳,稳住了。
他想起十岁那年,饿得走不动,倒在路边。有人踢他一脚,说‘死开’。没人停。
如今有人给了他钱,给了他路,还说他‘够了’。
他不想哭。但他知道,这一别,或许永不再见。
他转身去后屋,取出自己的包袱。粗布包,里面一件换洗衣裳,一把小刀,半块干粮。他打开布包,将银两和荐书放进去,兵法书压在最底下。
包好,系紧。
他走出来,站在店中央。四面是药柜,墙上挂着晾干的草药,灶上锅还温着。一切如常,又似不同。
掌柜没有再出来。
雪斋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栓,迟疑片刻,又回来。他去井边打了桶水,倒进锅里,添柴点火。等水开了,抓了一把甘草,一把黄芩,扔进去煮。
药味慢慢散出来。
他盛了一碗,端到账房门口,轻轻放下。
“您喝点。”他说。
里面无声。
他退后两步,站直。
“我走了。”他说。
依旧无言。
他转身,拿起包袱,背在肩上。手扶上门框,正要拉开门,身后传来细微动静。
掌柜出来了。
他没说话,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进雪斋手里。
“路上防风寒。”他说。
雪斋低头看。是姜粉。
掌柜转身回去,这次没关门。
雪斋把纸包贴身收好。他拉开门,冷风卷着残雪吹进来。他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了。
他在门口站了几息。然后转身,沿着街往东走。
雪地印着他的脚印,一串,慢慢被新落的雪覆盖。
他走得很稳。
左手按在包袱上,能感觉到那本书的边角。
他没有回头。
掌柜站在窗后,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雪幕中,才抬手,抹了下脸。
他回到桌前,拿起笔,在账册最后一页写下:
“宫本雪斋,工三年,勤勉守责,通药理,明轻重。荐往江户学剑。愿其剑不独利,亦能护人。”
写完,合上账册。
他把笔架好,坐回椅子,闭上眼。
店里安静。
药锅还在咕嘟,小火慢炖,无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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