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外海,“鬼见愁”礁群附近海域。
天光晦暗,海风带着咸湿的寒意,卷起层层白沫,拍打着战船厚重的舷板。凌昭一身玄甲,外罩深色斗篷,立在“镇海号”的船楼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波涛起伏的海面。三艘改良福船呈锋矢阵型破浪前行,水手们各就各位,警惕地了望着四周。经过月余的紧急操演和装备补充,这支新编船队已初具战力,尤其对应对“血髓蠖”等诡物有了初步预案。
然而,今日的海面似乎格外不平静。不仅风浪比预报的更大,远处天际堆积着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隐隐有雷声滚动。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息,很淡,却如同跗骨之蛆,钻入鼻腔,让人心头莫名烦躁。
“枢密使,前方发现可疑漂浮物!”了望手的声音从桅杆顶端传来,带着一丝紧张。
凌昭举起千里镜,循着了望手指引的方向望去。大约三里外,一片随波逐流的破碎木板和杂物中,隐约可见几片暗红色的、如同腐烂血肉般的斑块附着其上,随着海浪起伏,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是‘血髓蠖’附着物?”身旁的副将韩猛低声道。
“很像。”凌昭眉头紧锁,“但数量似乎比上次所见要多。传令,船队减速,保持距离。派一艘舢板,搭载五名着全套防护的士兵,携带烈酒与火油,前往查探,严禁徒手接触任何漂浮物!”
命令迅速传达。“镇海号”侧舷放下一条小舢板,五名身穿厚实皮甲、外罩油布罩袍、面覆浸药湿布的水兵,携带着密封的酒囊和火油罐,奋力划桨,小心翼翼地向那片漂浮物靠近。
凌昭紧盯着千里镜中的景象。舢板接近了,水兵们用长杆钩索试图捞起一块较小的、附着暗红色斑块的木板。就在长杆触及木板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块木板上的暗红色斑块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如同融化的蜡油般迅速流淌、扩散,沿着长杆极快地向上蔓延!同时,附近几块漂浮物上的暗红色斑块也如同受到召唤,纷纷“蠕动”起来,脱离载体,化作数道粘稠的暗红色“水流”,从不同方向扑向舢板!
“快撤!弃杆!泼酒!”舢板上的伍长骇然变色,嘶声大吼!
一名水手反应极快,立刻割断钩索,将长杆连同蔓延上来的暗红粘液一同抛入海中。另一名水手则迅速解开酒囊,将烈酒泼向已经溅到舢板边缘的几缕粘液。
“嗤——”烈酒与暗红粘液接触,立刻腾起一股淡红色的、带着浓郁甜腥味的烟雾!粘液剧烈扭动、收缩,似乎受到了抑制,但并未完全失去活性,反而如同被激怒般,加速向舢板内涌来!
“点火!烧!”伍长当机立断,抢过火油罐,砸向最近的一滩粘液,同时掷出火折!
“轰!”橘黄色的火焰腾起,瞬间吞没了那滩粘液和附近的木板!火焰中,暗红粘液发出细微尖锐的“滋滋”声,迅速焦黑、蜷缩,最终化为灰烬。然而,更多的粘液已从其他方向逼近,甜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撤退!快划!”伍长一边继续泼洒烈酒阻挡,一边厉声催促。
舢板上的水手拼尽全力划桨,试图脱离这片诡异的“活”物包围圈。但那些暗红粘液似乎具有某种追踪本能,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道粘稠的轨迹,紧追不舍!
“弩炮!覆盖射击!用火箭!”凌昭在“镇海号”上看得分明,立刻下令!
“咻——轰!”数支尾部燃烧的火箭从“镇海号”和另一艘福船上射出,精准地落在舢板与追击粘液之间的海面上,爆开一团团火焰!炽热的气浪与火焰暂时阻隔了粘液的追击。舢板趁机加速,险之又险地冲出了包围圈,向母船靠拢。
海面上,被火箭引燃的漂浮物和粘液熊熊燃烧,黑烟滚滚,甜腥味混合着焦臭,弥漫开来。那些未被点燃的暗红粘液似乎对火焰极为忌惮,不再追击,缓缓沉入海中,或附着在未燃尽的残骸上,颜色似乎黯淡了些。
舢板靠拢,“镇海号”垂下绳梯,五名水手狼狈不堪地爬上来,个个面色惨白,心有余悸。他们的罩袍和皮甲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少许暗红粘液或燃烧后的灰烬,所幸无人被直接侵蚀。
“立刻脱去所有沾染衣物,以烈酒冲洗全身暴露皮肤!密切观察有无异常!”凌昭沉声命令,同时看向那片仍在燃烧的海域,眼神无比凝重。
这些“血髓蠖”的分泌物,不仅嗜血,似乎还具备了一定的群体性和攻击性!它们能脱离载体,主动追击活物,且对火焰烈酒之外的手段抗性颇强。若是在接舷战时,被大量此物侵袭……后果不堪设想。
更让凌昭警觉的是,这片海域出现如此多活性极强的“血髓蠖”附着物,绝非偶然。是自然聚集?还是……有人故意投放?
“传令,船队立刻撤离此海域,向东北方向巡航。加强戒备,尤其是对海水和漂浮物的检查。所有饮用水和食物,必须经过严格查验方可取用!”凌昭果断下令。在摸清这东西的全部特性和应对方法之前,绝不能贸然硬拼。
“镇海号”带领船队调整航向,破开风浪,迅速远离了那片诡异的燃烧海域。海面上,黑烟渐散,只留下一些焦黑的残骸和令人不安的甜腥余味,慢慢被波涛吞没。
京城,皇宫,那间隐秘宫室。
三日静养,对萧令拂而言,却比处理十天朝政更耗费心神。身体的微妙变化、苏晏每日谨慎的查验与调整药方、心中那悬而未决的巨大疑团,都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她,消耗着她本就因内外交困而紧绷的精力。
苏晏今日诊脉的时间格外长。他眉头紧锁,反复搭换左右手,甚至动用了银针探穴等非常手段。暖黄的宫灯下,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良久,他才收回手,跪伏于地,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与困惑:“殿下……臣,愚钝。连番查验,仍难下定论。脉象驳杂混乱至极,滑利之象时隐时现,气血暗耗之征却愈发明显。臣所配试探方,殿下服后,既无滑胎之兆,亦无解毒之效,反而……反而似泥牛入海,仅能稍安神思,于根本症结毫无触及。”
他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忧虑与自责:“此等情况,臣行医多年,前所未见。若非奇毒,便是……便是某种极罕见的、典籍未载的疑难杂症,或两者兼而有之。且此症似与殿下心神耗损、长期忧思密切相关。臣……恳请殿下,无论如何,必须继续静养,绝不能再操劳国事,否则……恐有大患。”
萧令拂靠坐在榻上,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苏晏的诊断,等于没有诊断。不是中毒,也不是明确的有孕,而是一种无法辨明根源的、与她的心神状态纠缠在一起的“怪症”。这反而让她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本宫知道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朝政……本宫自有分寸。苏卿,继续设法。无论需要什么药材、典籍、甚至……活体验证,只要不伤及无辜,皆可向顾千帆提。本宫……需要知道真相。”
“臣……遵旨。”苏晏叩首,心中沉甸甸的。他知道,殿下的“自有分寸”,恐怕意味着她依然无法完全放下朝政。而这“怪症”若真与心神耗损有关,如此下去,无疑是饮鸩止渴。
江宁,靖海王府。
云烨把玩着手中一枚刚刚收到的、来自“雀舌”的、用特殊药水显影后的小纸条。上面的信息很简短,却让他眼中精光连闪:“苏晏连日秘密诊脉,用药试探,结论模糊,似未确诊。萧令拂脉象奇异,气血暗耗,暂未理政,然宫中指令未停,疑仍暗中掌控。近身宫女见其时有呕意,食欲不振,然掩饰极佳。”
“脉象奇异,未确诊……时有呕意,食欲不振……”云烨低声重复,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了然的弧度。苏晏的医术他有所耳闻,连他都无法确诊,且伴有妊娠常见的早期反应……再结合萧令拂之前那次的“身体不适”和此次的极度隐匿……
他的猜测,正在被一点点证实。
“看来,我这位小姑姑,是遇上了一桩天大的‘喜事’,也是天大的‘麻烦’。”云烨放下纸条,对侍立的幕僚道,“让我们的人,在京中适当引导一下流言。不必直接提及‘有孕’,只消暗示监国殿下凤体违和,病根深重,恐非寻常风寒旧疾,且与‘女主干政、阴阳失调’或‘海外妖物侵染’有关。要说得含糊,却又能引人遐想。”
他要先埋下怀疑的种子,动摇人心,尤其是那些本就对女子监国心存芥蒂的朝臣和宗室。
“另外,登州那边,消息传回来了吗?”云烨问起另一件事。
“刚收到飞鸽传书。‘礼物’已成功送上目标战船,混入了一桶饮用水上层。据观察,该船官兵近日已有数人出现莫名疲乏、头晕、食欲减退症状,军医暂未查出原因,只作‘水土不服’处理。”幕僚答道。
“很好。”云烨点头,“继续观察,记录所有症状变化及军医处置方式。看看朝廷的水师,到底有没有能耐应对这‘血髓蠖’之毒。也看看我那凌昭表兄,如何应对这内外交困的局面。”
他布下的网,正在缓缓收紧。海上的毒影,京城的暗潮,都将成为他手中的利器,一步步将萧令拂逼入绝境。
数日后,京城,某处清流文人雅集的茶楼。
“……听闻监国殿下凤体欠安,已多日未朝,只由几位老臣暂理政务。唉,国事繁巨,殿下以女子之身担此重任,本就耗费心血,如今积劳成疾,实乃朝廷之憾,苍生之痛啊。”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文士摇头叹息。
“刘兄所言甚是。不过,在下近日听得些坊间传闻,却觉殿下此疾,恐非单纯劳累所致。”另一人压低声音,神秘道,“有传言说,太医署近来颇为蹊跷,苏晏大人频繁出入宫禁,所用之药也非同寻常,似乎……与某些海外传来的‘不祥之物’有关。”
“海外不祥之物?难道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血髓蠖’?”
“嘘……慎言!此事未有定论,不可妄议。只是,阴阳有道,乾坤有序。女主当阳,本就有违天道,若再沾染些邪祟阴晦之物,恐于凤体、于国运皆大为不利啊……”
类似的低声议论,在不少文人聚会、甚至部分官员的私下交流中,开始悄然流传。内容模棱两可,却又直指要害,将萧令拂的“病”与女子身份、海外诡物、甚至天道阴阳联系起来,虽未明言,却足以在人心深处投下怀疑与不安的阴影。
消息很快通过不同渠道,汇入皇城司,摆在顾千帆案头。
垂拱殿暖阁,已秘密移至此间“静养”的萧令拂,看着顾千帆呈上的报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微微发白。
“查清流言源头,但不必大动干戈。”她声音平静,“越是压制,传得越快。让杨师他们,在合适的场合,驳斥这些无稽之谈,强调本宫只是旧疾复发,需要静养,并无大碍。同时,以本宫名义,赏赐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和清流领袖,以示恩宠与信任。”
她必须稳住朝堂,不能自乱阵脚。同时,她也知道,云烨已经开始出招了。这些流言,只是前奏。
“苏晏那边,可有新进展?”她问。
“苏大人仍在全力钻研,但……进展缓慢。他似乎认为,殿下的情况,或许需要某种……特殊的药引,或罕见的海外之物作为参照,方能辨明。”顾千帆迟疑道。
海外之物……萧令拂心中一动。云烨处心积虑搜集海外奇物,是否……他手中就有能解开自己身上谜团的东西?或者,他正等着自己去找他?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讽刺与怒意。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让苏晏列出他可能需要的东西,无论多罕见。通过我们所有的渠道,暗中搜寻。尤其是……与‘迷梦藤’、‘血髓蠖’可能相关的解药或克制之物。”萧令拂下令。她必须尽快弄清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
“是。”顾千帆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殿下,凌枢密在登州传来消息,海上巡弋时遭遇大量活性‘血髓蠖’分泌物袭击,已有官兵出现轻微中毒症状,幸及时用火攻烈酒克制,未酿成大祸。枢密使判断,此物恐已被人为散布于海疆,意在扰乱我军,制造恐慌。”
海上也动手了……萧令拂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云烨这是海陆并进,双管齐下,要将她彻底困死。
“告诉凌昭,海上之事,以稳为主,保存实力,查清源头。必要时……可以撤回近海。”她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陆上的仗,本宫亲自跟他打。”
她不会坐以待毙。无论面对的是身体的谜团,朝堂的暗箭,还是海上的毒影,她萧令拂,都不会认输。
(海上遇袭,怪症难明,流言四起,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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