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落惊鸿墨染春，十二霜刃试龙门。
今朝喜折蟾宫桂，不负青灯映雪人。
五天前，烈日把龙凤村的苞谷地烤得冒热气。李金山夫妇正埋在一人多深的苞谷苗里锄草，汗珠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洇成个小印子。
“金山兄弟！大喜事——” 队长孙山林的喊声穿透热浪，人还没到地头，声音先打了个趔趄。
曲文秀直起酸痛的腰，用袖口抹了把脸：“听着像山林哥，喊你呢。”
李金山头也没抬，锄头挥得更勤：“管他啥事儿，趁日头毒，把草除干净。” 上小学时读“锄禾日当午”，他曾不懂为啥偏选最热的时候，后来才知，太阳越烈，锄掉的杂草死得越透。
“金、金山呐！别干了，快出来！” 孙山林跑到地头，弯着腰撑着膝盖喘气，说话像从风箱里挤出来的。
李金山拨开苞谷叶钻出来，满脸淌汗也顾不上擦，先摸出两根白河烟，给孙山林递了一根点上，自己也叼一根猛吸两口：“山林哥，这火急火燎的，咋了？”
“你家骁龙娃出息了！考上大学了！” 孙山林猛一拍大腿，“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大队部了，我开会撞见的，赶紧跟我去看看！”
李金山愣了愣，下意识掏了掏耳朵：“你说啥？再讲一遍？”
“你家骁龙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 孙山林拔高嗓门，字字砸在地上，“你们老李家祖坟冒青烟啦！”
“龙娃的通知书？” 李金山眼睛猛地亮了，像被太阳晃了一下，“在大队部？”
“可不！” 孙山林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以后咱村就等着看你家过好日子咯！”
“谢了山林哥，现在不包分配，考上了也得自己想出路。” 李金山转身要朝地里喊，“孩他妈，你把剩下这点弄完，我跟山林哥去看看。”
“还弄啥弄？” 孙山林拦住他，“这么大的事，让弟妹一块儿去！” 他太了解李金山了——打小一起长大的能人，干活总抢头里，却带着点大男子主义，家里大小事都他说了算。按曲文秀私下的话说，自己在家就像头拉磨的牲口，只有干活的份。
“中，听你的。” 李金山朝苞谷地里喊，“秀！别锄了，龙娃的通知书到了，一块儿去！”
曲文秀钻出来时，脸上的汗珠子连成了线。听清是儿子考上大学，眼圈唰地红了，泪珠混着汗水往下滚。
两口子扔下锄头，跟着孙山林抄近路往大队部跑。田埂上的杂草绊得人直打趔趄，他们摔了好几跤，爬起来拍拍土接着跑，膝盖磨破了也顾不上疼。
到了大队部，三人累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嗓子眼冒烟。屋里喝茶的邮递员小付听见动静，刚站起身，就见孙山林人还在门外，声音先闯进来：“小付！人给你带来了！”
“慌啥？又不是你家娃中了状元。” 村长周喜祥耷拉着脸，语气酸溜溜的。他儿子周天虎跟李骁龙同岁，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此刻正憋着股气。
小付看向李金山夫妇：“你们是李骁龙的爸妈？”
两人连连点头，“是哩，付领导，我是他爸，她是他妈。”李金山忙掏烟递过去，打火机“啪”地打着。小付摆摆手：“谢谢，我不抽烟，按规矩得本人领，孙叔说他上山放牛了，离得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还得给其他人送信件，就不等他了，你们也可以替他带领，带身份证了吗？”
“没、没带……” 李金山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庄稼人谁会把身份证揣在身上。
“那得回去取，没身份证不行。” 小付说。
“我这就去！” 李金山转身要跑。
“骑门口的自行车快！” 孙山林喊道。
周喜祥却抢先一步推走车子：“这是我的，我还有事。” 他啐了口痰，蹬着车就走，没留意路上的石子，车把晃了晃，人也没回头。
“这喜祥……” 孙山林叹了口气，“金山，你快跑着去，小付你再等等，喝口茶。”
“哎！” 李金山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巷子口。
“孩他爸，你回来时，去小卖部买两瓶健力宝。” 曲文秀大声说。
“败家娘们，那玩意儿一瓶好几块！” 李金山的嘀咕顺风飘回来，脚步却没慢下来——他心里门儿清，这喜事儿，该让送信的和队长尝尝甜头。
曲文秀望着丈夫跑远的方向，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小付这时从邮包里拿出个信封，封面上“龙都大学录取通知书”几个字，在屋里的光线下亮得晃眼。
此刻的李骁龙，还在龙凤山的坡上和孙山林家的女儿，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孙晓凤一块儿放牛羊。他身边的吃剩下的红薯头，闻到甜味的蚂蚁们，呼朋引伴，蜂拥而至，有大快朵颐的，有手舞足蹈的，还有咬掉一小块儿，往回搬，想必是回家让老婆孩子也尝尝这人间美味。
而他靠着老槐树，手里捧着本翻卷了角的书，看得入了神，就连两只蜻蜓飞到头顶，在上面压摞摞都没在意。
村里人都喊他“李小虫”。因为他妈妈是四川嫁来的，口音里“龙”“虫”不分，总把“骁龙”叫成“小虫”。孩子们跟着起哄，李骁龙起初不恼，直到听见有人学他妈妈的口音，才会红着眼攥紧拳头——他可以受委屈，却见不得别人轻慢妈妈。
这孩子肤色随了妈，白净红润，筋骨又随了爸，结实有力。最打眼的是那双丹凤眼，老人们说一万个男人里难见一个；左眉里还有颗痣，李金山总说这是“眉中藏珠，必有后福”。
他打小就爱读书，上厕所都揣着书，好几次蹲得腿麻了才想起正事。村里人常说，这娃穿着粗布衣裳，却透着股不一样的劲儿，大概就是书上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风从山坳里吹过来，掀动他手里的书页，像是在提前为这个即将改变命运的午后，翻到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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