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枷”战役带来的短暂振奋,像夏日山涧里的水汽,在六月的骄阳下迅速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黏稠的压抑,笼罩在整个晋察冀根据地上空。
鬼子的报复,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狠。
六月十八日,距“破枷”战役结束不到一周,日军华北方面军的“逆刃”作战正式启动。这个名字透着一股刻骨的恨意和精准的冷酷。他们不再像“春雷”那样试图用大网捞鱼,而是攥紧了拳头,将最坚硬的骨节,狠狠砸向八路军的要害。
第一个骨节,砸在了西山兵工厂。
这里原本只是一个隐蔽在山坳里、利用天然岩洞扩建的小型手榴弹组装和迫击炮弹修理点,位置极其机密。然而,六月二十日凌晨,天色未明,一支约三百人的日军精锐步兵大队,在数名携带地图和无线电的便衣向导带领下,如同鬼魅般穿越了被认为无法通行的“老鹰愁”断崖,突然出现在兵工厂外围。
守卫的是一个加强排,排长老韩是从平型关下来的老兵,警觉性极高。哨兵发现异常时,日军前锋已经摸到了第一道铁丝网。
战斗瞬间爆发。老韩一边组织抵抗,一边派人点燃了示警的烽火——那是用浸了油的柴草堆,黑烟笔直冲上黎明的天空。
最近的援军是一个连,急行军赶到需要四十分钟。
老韩知道,他们守不了那么久。鬼子的火力太猛,掷弹筒打得又准又狠,机枪子弹压得人抬不起头。更重要的是,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进攻路线选择刁钻,专门针对防御薄弱处。
“同志们!就是死,也得把机器砸了!不能留给鬼子!”老韩嘶吼着,带人冲进岩洞,用铁锤、炸药,破坏那些简陋的机床和已经组装好的弹药。
四十分钟后,当援军连队气喘吁吁地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兵工厂所在的山坳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岩洞被炸塌了一半,里面所有设备、原料和半成品化为乌有。守卫排四十二人,除了三名重伤被战友拼死拖进石缝的,其余全部牺牲。日军丢下了三十多具尸体,但带走了几台相对完好的小型机床核心部件,以及……两名被俘的、试图毁坏机器而受伤的技术员。
消息传到指挥部时,陈锐正在和赵守诚、胡大海研判地图。胡大海一拳砸在桌上,茶缸跳起老高:“狗日的小鬼子!他怎么知道西山坳有兵工厂?!地图上没有!老子的人都不知道具体位置!”
赵守诚脸色铁青:“老韩他们……可惜了。那地方选得多好啊……”
陈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地图上西山坳那个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嗒,嗒,嗒……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们不是瞎蒙的。”陈锐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有眼睛在看,有耳朵在听。而且……这双眼睛,离我们很近。”
“内鬼不是清了一轮了吗?”胡大海瞪着眼。
“清了一轮,未必干净。”陈锐摇头,“或者,泄密的方式,不只是人。”
他想起沈墨文到来时那“过于顺利”的逃脱,想起黄庄站出现的齿轮标记和精密的测量仪器残骸。敌人获取情报和技术细节的能力,似乎超出了常规特务活动的范畴。
“逆刃”的刀锋并未停歇。
六月二十二日,一支转移伤员和部分群众的车队,在通过一条秘密山道时,遭遇了日军一支快速摩托化中队的突袭。这条道路三天前才启用,知道的人极少。日军像是早就埋伏在那里,等车队进入最狭窄的谷地,才用机枪和迫击炮封死了两头。
护卫的一个排拼死抵抗,群众在慌乱中向两侧山林疏散。但日军的追击极其凶狠,摩托车的机动性在山道上也发挥出惊人效果。最终,三十多名群众和十几名战士倒在血泊中,宝贵的药品和电台零件损失殆尽。带队的指导员在最后一刻拉响手榴弹与冲上来的日军同归于尽。
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
六月二十五日,位于根据地相对腹地、刚刚重建的“利刃”分队第二备用训练营地,遭到日军远程炮火的精准覆盖。两门日军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拖进山区的九二式步兵炮,在观测气球(罕见地在山区使用)的指引下,将营地所有建筑和训练设施夷为平地。所幸当日“利刃”主力在外训练,只有少数留守人员,伤亡不大,但营地的彻底摧毁,意味着“利刃”刚刚恢复一点的训练体系再次遭受重创。
“他们知道‘利刃’的存在,知道营地的位置,甚至知道主力不在……”李水根看着被炮火犁过的营地废墟,牙关紧咬,肩膀的旧伤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
压力如山般压来。根据地不得不再次进行大规模疏散和隐蔽。刚刚恢复一点生气的村庄,再次变得空荡。田野里来不及收割的庄稼,在战火中焦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愤怒,在军民心中蔓延。
更令人不安的流言开始悄然传播:日军“逆刃”行动中,编入了一支特殊的“挺进杀人队”。他们不穿军装,打扮成农民、货郎甚至八路军,专门潜入根据地腹地,任务只有一个——寻找并刺杀八路军高级干部,特别是……那个“懂妖法”、能造出各种厉害武器的陈顾问。
保卫工作的压力骤增。陈锐和赵守诚的指挥部转移频率加倍,警卫力量加强了三倍。所有核心人员都被告知提高警惕,注意任何可疑人员和迹象。
六月二十八日,夜。陈锐的指挥部临时设在一个叫“野狐峪”的废弃炭窑群里。这里地形复杂,窑洞交错,易于隐蔽和转移。
午夜刚过,天空飘起了细雨。陈锐还在油灯下研究一份刚送来的、关于日军在平汉线增兵的侦察报告。赵守诚已经和衣在旁边的草铺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突然——
“咻——轰!!!”
尖锐的呼啸声和猛烈的爆炸几乎同时响起!炭窑的入口处火光冲天,碎石横飞!
“炮击!鬼子摸上来了!”警卫班长的吼声和激烈的枪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陈锐猛地扑灭油灯,抓起桌上的手枪和文件袋。赵守诚也惊醒过来,两人在黑暗中迅速向窑洞深处预定的撤退通道移动。
外面的战斗异常激烈。爆炸声、机枪的咆哮声、手榴弹的闷响、中日两军的嘶吼惨叫混杂在一起。袭击者火力凶猛,而且显然对炭窑群的地形有一定了解,进攻路线很有章法。
“队长!政委!快走!鬼子人不少,还有掷弹筒!”浑身是血的警卫排长冲进来,堵在通道口,“我们顶住!你们从三号窑后面走!”
陈锐和赵守诚没有犹豫,在两名警卫战士的护卫下,钻进了更深的巷道。身后,枪声和爆炸声越来越密集,伴随着不断响起的惨叫——那是熟悉的声音,是警卫战士的声音。
他们沿着曲折的巷道跑了不知多久,终于从一个隐蔽的出口钻出,外面是茂密的灌木丛和淅淅沥沥的雨声。回头望去,野狐峪方向火光闪烁,枪声仍未停歇。
“其他人……”赵守诚喘着粗气,脸色苍白。
一名护卫战士低声说:“排长说了,能出来的,会去二号集结点汇合……”
他们在雨中等待了约半个小时。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完全停止。只有雨水敲打树叶的沙沙声。
又过了许久,几个黑影踉跄着从不同方向摸过来。是突围出来的警卫战士,只有七个人,人人带伤。带队的是副排长,左臂被打断,用撕下的衣襟草草捆着。
“队长……政委……”副排长看到他们,松了一口气,随即声音哽咽,“排长……还有二十几个弟兄……没出来……鬼子……鬼子撤得很快,炸了我们电台,还……还翻走了些文件……”
陈锐的心沉了下去。他清点人数,连同他和赵守诚,一共只剩下十一人。指挥部其他参谋、机要员、报务员……很可能都牺牲了。
“看清鬼子什么样了吗?”陈锐问,声音沙哑。
副排长喘息着:“穿着……像是鬼子军装,但动作比普通鬼子快得多,枪法也准,专打指挥的人……他们好像带了夜视的镜子?天黑下雨,但他们的子弹跟长了眼睛似的……对了,他们撤退时,我看到有个人……背着的枪很短,枪口是方的……”
方口枪。又是“影武者”。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混着血水,在地上淌成暗红色的溪流。
陈锐站在雨中,望着野狐峪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赵守诚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久,陈锐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雨水冲刷过的、岩石般的冷硬。
“走吧。”他说,“去二号集结点。”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火的刀锋,在雨夜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
“这笔账,先记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战争的性质,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敌人要的,不再仅仅是摧毁他的工厂,消灭他的部队。
他们要的,是他的命。
和他所代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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