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七月初，华北的暑气蒸腾。晋察冀根据地西北部的深山褶皱里，隐藏着几处不起眼的矿点。它们不像井陉、阳泉那样是日军重兵把守的大型煤矿，大多是浅层的鸡窝矿，有些甚至是前清就废弃的老矿坑，被根据地重新利用起来，开采着维系兵工生产命脉的煤炭和零星的铁矿石。
“老君洞”煤矿就是其中之一。它位于一条干涸的河床尽头，洞口隐蔽在藤蔓和乱石之后，里面巷道曲折幽深，最深处有地下暗河流过，提供了必要的排水。矿工都是附近村庄的农民，农闲时下矿，用最原始的镐头和背篓，挖出乌黑的煤块，由骡马队悄悄运往山外的兵工厂。
七月初三这天傍晚，矿工老王头照例在收工前检查了一遍巷道。他是这个矿点的负责人，五十多岁，干了一辈子矿工，对地下的每一道岩缝都了如指掌。当他走到最深处靠近暗河的一条岔道时，脚下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
石头滚开，下面露出了一小截崭新的麻绳头。
老王头心里咯噔一下。这麻绳不是矿上的东西，矿上用的都是浸了桐油的旧缆绳，又黑又硬。这截麻绳颜色还很新，切口整齐，像是被刀割断的。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周围。潮湿的岩壁上，有几处极其轻微、不像是镐头留下的新鲜刮痕。地上还有一些几乎看不见的、胶底鞋留下的模糊印记。
有人进来过。不是矿上的人。
老王头不动声色，用脚把麻绳头踢回石头下盖好，像往常一样检查完毕，吹熄气死风灯，走出了巷道。一出洞口，他立刻找到负责保卫的两名民兵，低声交代了几句。一个民兵连夜赶往二十里外的区小队报告。
消息一层层传递，第二天中午送到了陈锐的临时指挥部。
“‘老君洞’发现可疑痕迹……”陈锐看着简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结合“灵雀”捕捉到的西北方向异常信号，以及北平内线关于“矿”字代号的模糊情报，一个清晰的轮廓在他脑海中浮现。
“鬼子要动我们的矿。”他对围在身边的赵守诚、胡大海、李水根说道，“‘逆刃’砍我们的技术节点，‘铸甲’计划让我们变硬了，不好砍了。现在，他们要挖我们的根——断我们的煤和铁。”
“那怎么办？”胡大海急道，“咱们那么多矿点，分散在几百里山区，防不胜防啊！”
“防，当然防不住。”陈锐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老君洞”附近一片更广阔的区域，“但我们可以让他们……砍在铁砧上。”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既然“老君洞”可能已经暴露，不如将计就计。故意通过可能已被监视或渗透的渠道，泄露“老君洞”近期“加强了保卫，囤积了重要物资，甚至有高级技术人员常驻”的假情报。同时，秘密将“老君洞”真正的矿工和设备转移，将那里变成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我们要让他们相信，‘老君洞’是我们一个关键的资源命脉和秘密技术点，值得他们动用精锐来摧毁。”陈锐的手指在地图上“老君洞”位置重重一点，“然后，在那里等着他们。”
计划迅速执行。“老君洞”附近出现了更多“巡逻”的民兵，运送物资的骡马队频率“增加”，甚至偶尔有穿着不同于普通士兵服装的人“进出”矿洞。而实际上，矿工和大部分设备已连夜转移到更隐蔽的新矿点，只留下少数精干人员和大量炸药、地雷、伏击阵地。
“利刃”分队主力，连同胡大海团最精锐的一个营，秘密运动到“老君洞”外围的预设埋伏区域。李水根和刘大栓负责指挥伏击圈的内层。陈锐和赵守诚则在外围的隐蔽指挥点，通过沈墨文紧急改进的、加了简易保密模块的新式“龙吟”电台进行联络。
七月七日凌晨，夜黑风高。
“老君洞”死一般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洞口藤蔓的沙沙声。矿洞深处，几个假扮矿工的“利刃”队员，抱着仿制的炸药包模型，靠在岩壁上假寐。洞外潜伏的战士，手指搭在扳机上，呼吸压得极低。
凌晨三点，第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人踢到了碎石。
来了。
黑暗中，隐约可见数十个黑影，从三个方向向“老君洞”洞口悄然逼近。他们动作敏捷，交替掩护，队形紧凑。与普通日军不同，他们中大部分背着短小的冲锋枪，少数几人扛着爆破筒和火焰喷射器，还有两人背着带有复杂支架的仪器设备。队伍中间，簇拥着几个穿着工兵服、戴着眼镜、背着工具包的人，其中还有一个穿着便装、身材高大的欧洲人面孔。
“是‘影武者’，还有工兵爆破组……真有‘顾问’。”埋伏在最前沿的李水根，通过望远镜看着那个欧洲人，低声对着衣领下的麦克风报告。
“放他们进洞。”陈锐冷静的声音从耳机传来。
黑影们迅速清理掉洞口伪装的障碍，鱼贯而入。最后几个人在洞口布置了警戒哨和绊发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洞内死寂。
突然——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从洞内深处接连响起！火光和浓烟从洞口喷涌而出！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爆炸声和激烈的枪声！显然是潜入的“影武者”触发了预设的诡雷和伏击。
“打！”李水根一声令下。
埋伏在外围的部队同时开火！子弹和手榴弹如同暴雨般泼向在洞口惊慌失措的警戒哨和试图冲出洞口的日军。
战斗瞬间白热化。“影武者”确实强悍，即使在遭遇伏击、身处绝境的情况下，依然组织起有效的抵抗，用冲锋枪和手雷死死封住洞口，与外面的伏击部队对射。他们的枪法极准，给攻击部队造成了不小伤亡。
但这次，八路军准备得更充分。预设的机枪阵地、掷弹筒、甚至两门秘密运来的迫击炮，形成了立体火力网。更致命的是，埋伏在山坡上的狙击手，专门瞄准日军的军官和那个欧洲顾问。
那个欧洲人惊慌失措地躲在一块岩石后，用德语大声叫喊着什么。一名“影武者”试图冲过去保护他，被狙击手一枪撂倒。
战斗持续了约四十分钟。洞内的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停止。洞外的日军也伤亡殆尽。
天蒙蒙亮时，战场沉寂下来。
打扫战场。“利刃”和主力营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代价，但战果辉煌。击毙“影武者”及日军工兵四十余人，俘虏重伤者五人，其中包括那名腿部中弹的欧洲工程师。缴获冲锋枪、狙击步枪、爆破器材、火焰喷射器一批，以及那两台精密的测量仪器。
审讯在当天下午进行。那名德国工程师名叫汉斯·伯格曼，受雇于一家瑞士“矿业咨询公司”，被日军高薪聘请为“影武”计划的技术顾问，负责评估和破坏八路军的资源点。他中文很糟，但会一点英语。
通过半通不通的英语和比划，加上缴获文件的部分内容，情况逐渐清晰：此次行动代号“断脉”，目标就是系统性地破坏或占领晋察冀根据地已知的矿点，彻底断绝其军工生产的燃料和原料来源。汉斯负责提供矿点评估、最佳破坏方案和爆破技术支持。
“日本人对你们的……技术能力，非常非常……在意。”汉斯在止痛针的作用下，断断续续地说，脸上带着困惑和恐惧，“他们……给了我清单，不只要炸矿，还要特别记录……你们用什么方法采矿，用什么工具，怎么运输，甚至……矿工里有没有懂机器、会算数的人……他们要这些信息，详细得……不像只要破坏。”
陈锐追问：“不像只要破坏？那像什么？”
汉斯努力回忆：“像……像在研究。研究你们怎么……在这么穷、这么落后的地方，还能造出武器，还能……维持战争。我的雇主……那家瑞士公司，好像也特别交代，要注意你们有没有……使用某些‘特别’的技术方法，或者，有没有‘特别’的人在指导……”
“特别的人？”赵守诚问。
汉斯茫然地摇头：“他们没说具体。但给我的感觉……他们害怕的，不只是你们的枪炮，更是……你们学得快、变得快的那种……能力。他们想找到这种能力的……源头，然后……掐断它。”
审讯结束后，汉斯被严密看管起来。
陈锐独自站在刚刚经历血战的“老君洞”前。山谷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战士们正在默默收敛敌我双方的遗体。
汉斯的话在他心中回荡。敌人对我方技术发展路径和关键节点的认知与打击精度，确实在不断提高。这种精细的、带有“研究”性质的针对性破坏，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军事目的。
“灯塔”的意志，正通过“影武”计划这样的历史实体，以更符合这个时代规则的方式，渗透、干预。他们不再直接现身，而是躲在日军的军服和雇佣的技术顾问身后，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手段，来达成他们“净化”和“遏制”的目的。
眼前的胜利是暂时的。打掉了“断脉”行动的一支爪子，但更多的爪子还会伸来。敌人对我方的了解只会越来越深。
他望向广袤而贫瘠的晋察冀群山。这里的资源有限，回旋余地也在被不断压缩。敌人正试图用精确的切割，将这片土地与未来的可能性一点点剥离。
不能只困守在这里。
一个构想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必须跳出去。跳出晋察冀，与山东、苏北、乃至更远地区的抗日力量，建立更紧密的、超越单纯军事协作的技术互助与人才疏散网络。将技术、人才、资源，像种子一样，更隐蔽、更分散地播撒到更广阔的敌后战场。让敌人无法通过集中打击一处，就扼杀所有的可能。
这条路，将比在晋察冀建立兵工厂更加艰难，更加危险。
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山风吹过，带来远方的凉意。陈锐紧了紧身上洗得发白的军装。
他知道，下一场战斗，将不再局限于脚下的这片山谷。
而是在一条看不见的、更加漫长而险峻的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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