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宴后,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像一潭深水,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我出生一个多月了,身体比刚来时结实了些,至少脸上有了点婴儿该有的肉感。母亲和奶奶依旧用麦乳精、米汤和偶尔的蛋花喂养我。我抗拒母乳的态度成了全家心照不宣的“小怪癖”,好在并未影响生长,大家便也由着我。
只是母亲眼中那抹淡淡的失落,始终没有完全散去。她总以为是自己身体不好,奶水不足或质量不佳。为此,她偷偷喝了不少下奶的偏方汤水,有一次甚至喝到反胃。这些,都是我“睡”在她身边时,从她和奶奶的低声对话里听来的。
我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有些坎,不是光靠理智就能跨过去的。
这天夜里,我被一阵尖锐的刺痛惊醒。
痛楚来自胸口,像有根针在肺叶里搅动,每次呼吸都扯得生疼。我本能地想咳嗽,可婴儿的呼吸道太窄,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拉风箱般的声音。
糟糕,是肺炎!前世作为家族重点培养的对象,我受过基本的急救和病理常识训练。这种胸痛和呼吸音,很像急性支气管肺炎的症状。对于这个年代的婴儿来说,这是足以致命的急症。
我想喊,却只能发出微弱嘶哑的呜咽。
睡在旁边的母亲几乎是立刻醒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随即惊坐起来:“念念?念念你怎么了?”
她的手心贴在我额头上,一片滚烫。
“发烧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恐慌,“娘!国锋!快起来,念念不对劲!”
油灯被迅速点燃,昏黄的光晕撕开黑暗。奶奶披着衣服冲进来,父亲也紧随其后。爷爷和二叔一家也被惊动了,堂屋里很快聚满了人。
我被母亲抱在怀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我身体因呼吸不畅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尖锐的哨音。
“这声音不对!”奶奶脸色发白,“怕是‘吼娃娃’(当地对小儿急性呼吸道疾病的俗称)!快,去请李郎中!”
父亲二话不说,抓起手电筒就往外冲。手电筒的光柱在漆黑的夜里摇晃,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母亲紧紧抱着我,手在发抖。奶奶打来一盆温水,用软布蘸湿了给我擦额头和脖颈,试图物理降温。但我的体温高得吓人,小脸通红,嘴唇却开始发紫。
“呼吸……呼吸不上来……”我听见自己心里在呐喊,可现实中,我只能痛苦地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缺氧的感觉让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灯光和人影都在晃动。
恐惧,真实的恐惧,第一次攥住了我的心。前世飞机失事时是瞬间的灾难,没有太多痛苦的过程。可现在,我要一点点感受生命从这具幼小的身体里流逝。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还没真正认识这个家,还没长大……
不,我不能死。
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保持清醒,想要呼吸。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不受控制,窒息感越来越强。
“念念,念念你看看妈妈……”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撑住,爸爸去叫郎中了,马上就回来……”
爷爷蹲在炕边,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摸了摸我的小手,又探了探我的呼吸。这位一向沉稳的老人的手,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猛地撞开,父亲几乎是拖着一个人冲了进来。来人是个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干瘦老头,背着一个旧药箱,正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李郎中。他被父亲一路拽着跑,气喘吁吁,眼镜都歪了。
“李叔,快!快看看我闺女!”父亲的声音嘶哑,满头大汗。
李郎中顾不上喘匀气,立刻凑到炕边。他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又侧耳贴在我胸前听了听呼吸音,脸色凝重。
“急性肺炎,喘得厉害,已经有点窒息了。”李郎中语速很快,“得马上用药!我这有土霉素,先压一压炎症,但最好的药是盘尼西林(青霉素),得去县医院或者公社卫生院,还得开证明!”
“盘尼西林……”父亲重复了一遍,眼神一凛,“我这就去公社卫生院!李叔,你先用药稳住她!”
“夜里路不好走,公社卫生院也不一定有存货,得去县城!”李郎中一边麻利地打开药箱,取出针管和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一边快速说道,“而且这药金贵,要批条!”
“我去!”父亲斩钉截铁,“我有同事在县医院,我去想办法!李叔,念念就拜托您了!”
“国锋!”母亲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担忧和不舍。外面漆黑一片,去县城几十里路,这个年代交通基本靠走和自行车,夜里赶路太危险了。
“没事,秀兰,照顾好念念。”父亲深深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转身对爷爷说:“爹,家里您照应着。我骑自行车去,快!”
爷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上小心!能弄到药最重要!”
父亲点点头,身影再次没入黑暗。很快,院子里传来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迅速远去。
李郎中已经用温水化开了土霉素药片,用一个小勺子试图喂给我。可我呼吸都困难,根本无法吞咽,药水全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喂不进去……”李郎中额头见汗,“只能试试注射,剂量要很小。”他拿出一个更细的针管,从另一个小瓶里抽取了少许药液。冰凉的酒精棉擦在我的小屁股上,随即是刺痛。
药效没有那么快。我依旧在窒息边缘挣扎,意识越来越模糊。母亲的眼泪滴在我滚烫的脸上,很快又被蒸发。奶奶在一旁不停地念佛,声音哽咽。二叔和二婶也守在旁边,满脸焦急。三个哥哥被挡在堂屋外,透过门帘缝隙焦急地张望,最小的建党已经吓哭了,被建军紧紧搂着。
李郎中守在一旁,不断观察我的情况,隔一会儿就听听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开始出现幻觉,前世的片段和今生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明亮的办公室、飞机舷窗外的云层、母亲温柔的眉眼、父亲凑近时带着尘土味的脸、哥哥们好奇的目光、满月宴上那些质朴的笑容……
我不能死。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意识的最后支柱。我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吸气,哪怕每一次都带来剧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远处传来了隐约的狗吠,随即是自行车的铃声和急促的拍门声。
“开门!是我!”是父亲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变了调。
二叔冲出去开了门。父亲几乎是跌进来的,浑身被汗水湿透,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脸上还有一道被树枝刮出的血痕。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铁盒,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药……盘尼西林……”他把铁盒递给李郎中,整个人靠着门框,几乎虚脱,“县医院……我战友……批的……”
李郎中接过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支密封的注射用小玻璃瓶和一次性针管。“太好了!”他立刻开始准备,“国锋,你快歇着。”
新的注射比土霉素更疼,但或许是心理作用,我仿佛感觉到一丝清凉注入血液。李郎中又指导母亲给我做物理降温,用温水反复擦拭腋窝和腹股沟。
父亲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爷爷倒了碗水递给他,他接过来,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
后半夜,在盘尼西林和物理降温的共同作用下,我的体温终于开始缓慢下降,虽然还在发烧,但已经不再是那种吓人的高热。呼吸虽然依旧急促费力,但那种要命的窒息感减弱了。我筋疲力尽,在母亲低低的哼唱声中,终于沉沉睡去,不再是被迫的昏迷。
朦朦胧胧间,我感觉到有人轮流守着我。粗糙的、带着茧子的手(是爷爷或父亲),轻柔的、带着皂角香的手(是母亲或奶奶),一遍遍试探我的体温。
当我再次真正清醒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躺在母亲怀里,身上虽然还是酸软无力,胸口也闷痛,但呼吸顺畅了许多,头脑也清晰了。母亲靠在炕头,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看到我睁开眼睛,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是欣喜的。
“念念,你醒了……”她声音沙哑,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吓死妈妈了。”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忽然塌陷了一角。这个为了我,可以毫不犹豫喝下难以下咽的偏方汤水,可以彻夜不眠紧紧抱着我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在这个医疗匮乏、交通不便的年代,一场婴儿肺炎足以夺走很多小生命。我能活下来,是因为这个家拼尽了全力。父亲连夜冒雨骑行几十里,求来了救命的药;母亲和奶奶不眠不休地护理;爷爷坐镇指挥,稳住了全家;连赤脚医生李郎中都尽了最大努力。
窗外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个夜晚,张家差点失去了他们盼了多年才得来的小孙女。但最终,他们守住了。
而我,张念念,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对这个家,对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了更深一层的、血浓于水的羁绊。
我伸出虚弱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母亲的一根手指。
抓得很紧。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眼泪掉得更凶了,但她笑了,那是劫后余生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晨光透过窗纸,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还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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