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盛夏的燥热沉淀成夜的低气压,闷闷地笼罩着旺角上海街这栋旧楼。乐瑶独自待在租住的小公寓里,窗户敞开,却吹不进多少凉风,只有楼下夜市的喧嚣、汽车喇叭和霓虹灯管的嗡嗡声,混杂着温热的气流涌进来。她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台灯,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将她笼罩在孤岛般的寂静里。
身体是疲惫的,新艺宝的工作充实也耗神。但此刻让大脑异常清醒,乃至隐隐刺痛的,是连日来,不,是近段时间来,那些细微却无法忽略的感知碎片。
家驹的躲闪,像一种无形的气体,弥漫在他们之间。不再是苏屋邨旧屋里自然嬉闹的距离,也不是工作场合专业高效的对接。那是一种更微妙的东西——他依旧会回应她的话,但眼神接触的时间缩短了零点几秒;他依旧会接受她的照顾,但那种理所应当的亲密感蒙上了一层客气;谈起近况,他话语里的留白变多了,尤其是在提及band房之外的时光时。
还有那偶尔捕捉到的、他独自出神时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矛盾与沉郁。那不是创作压力那么简单,乐瑶能分辨出来。那里面有挣扎,有某种……难以抉择的沉重。
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让她心不断下沉的图案。而那个图案中央,渐渐浮现出一个名字,一个身影——Gina
她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在电台后台擦肩而过时,家驹与Gina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家驹脸上是她近来罕见的、松弛而专注的笑意,Gina则微微仰头听着,眼神发亮。那种氛围,插不进去。她也听过一些圈内零星的、善意或只是八卦的提及,“家驹同Gina好夹哦”,“常常见他们一齐”。
理智上,乐瑶理解,甚至欣赏Gina。她有才华,性格明朗,能在家驹的音乐世界里与他并肩交谈,这或许是乐瑶自己永远无法完全踏入的领域。情感上,那股细细密密的酸涩和预感,却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她走到窗边,看着旺角永不熄灭的灯火,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时空。
1988-1991年。
这个时间区间,像一道冰冷的烙印,猝不及防地从她记忆深处浮现——那是来自未来世界的、零散信息拼图里,关于黄家驹与Gina感情纠葛最常见的描述时段。不是详细的编年史,只是一个模糊的、被反复提及的“曾经”。
心脏猛地一缩。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会改变某些轨迹。她努力靠近,用心陪伴,以为可以凭借“预知”和真心,一点点改写那些已知的遗憾,至少,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一个更温暖、更牢固的位置。
可现在,她惊恐地发现,命运的齿轮似乎仍在顽固地、咯吱作响地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转动。Gina出现了,并且正以历史描述中那般不容忽视的姿态,嵌入家驹的生活和事业。那些她曾以为因自己介入而可能模糊的细节——音乐上的合作、频繁的相处、乃至隐约的情感联结——正一件件清晰地铺展开来。
难道……她不是来改变命运的,而只是一个意外的窥探者?一个带着后世记忆,却无力撼动历史洪流的旁观者?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她想起家驹最近看她时,那眼底偶尔闪过的愧疚与复杂。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意识到了某种“偏离”?在“一直守护在身边”的她,和“带来新鲜共鸣与刺激”的Gina之间,他感到了拉扯?而这份拉扯,是否也正是历史脚本中,他必经的纠葛之一?
有一双无形的手吗?乐瑶恍惚地想。一双名为“命运”或“历史惯性”的大手,正温和又强势地,试图将偏离的枝桠扳回“正轨”。她的存在,她的情感,她的努力,在这双大手面前,是否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博弈?她带来的那点变量,是否终究敌不过强大的既定轨迹?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以及一种尖锐的、属于“后来者”却仿佛要失去的恐慌。她窥探着家驹的生命,爱着他鲜活的此刻,却仿佛同时看着一部早已写好结局的剧本在眼前上演。而她,这个本该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演员,却因投入了真情实感,而在舞台上感到了切肤的疼痛。
公寓外的旺角依然喧嚣沸腾,映照着这个时代蓬勃的欲望与活力。而窗内的乐瑶,却像被抛出了时间的河流,站在一个冰冷的角度,看着温暖的一切可能从指缝滑走。她不知道这场与无形之手的博弈,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或者说,是否有资格坐在牌桌前。她只清楚地感觉到,那曾经笃定的、关于“陪伴他改变一切”的信念,正在悄然裂开缝隙,灌进八月闷热却令人心寒的夜风。
她久久地站在窗前,直到双腿僵硬,直到楼下的喧嚣也渐渐低落下去。台灯的光晕在她的侧脸上投下安静的阴影。这一夜,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明白。唯一清晰的是,那份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单纯的勇往直前,开始掺杂了迟疑的重量。历史的纱幕沉重地垂落,而她,正站在幕布之间,看不清前路,也退不回当初。
8月15日的黄昏来得迟缓,暑气蒸腾,将旺角街头染成一片迷离的金红色。改造餐厅外的拍摄现场亮起了大功率照明灯,与渐次亮起的霓虹招牌争辉。乐瑶站在人群稍外围,手里还握着几瓶未分发的、挂着水珠的冻柠茶,指尖冰凉,掌心却因一天的忙碌而微微汗湿。
白日的喧嚣暂告段落。导演喊了收工,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器材,现场松弛下来,弥漫着一种疲惫而满足的嘈杂。beyond的几位和发哥等主演聚在一处说笑,乐瑶刚才还在他们中间,递水,说着“辛苦晒”,接住家强抛过来的玩笑话。她笑得无懈可击,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协助完成一项愉快工作的成就感里。
然后,她看见了Gina。
Gina从暮色与人群边缘走来,不像乐瑶总带着明确的目的和物品(点心、饮料、补妆工具),她只是散着步,牵着一条活泼的棕色小狗,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挽起,仿佛只是饭后路过自己熟悉的街区。小狗兴奋地往前蹿,她不得不轻笑着收紧牵引绳,目光已经精准地找到了人群中的家驹。
“家驹!”她声音清脆,带着熟人之间的随意。
家驹回过头,脸上瞬间漾开一种乐瑶今天未曾见过的笑容——不是工作场合的礼貌,不是面对粉丝的温和,而是一种彻底放松的、带着惊喜的自然流露。他立刻朝她走过去,步子轻快。
“咁啱?”家驹弯下腰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亲热地蹭他的手掌。
“带bobby散步嘛,知道你哋在这里拍戏,顺路过来探班咯。”Gina笑着,目光扫过旁边的世荣、阿paul他们,一一打过招呼,落落大方。她也看到了不远处的乐瑶,点头微笑,笑容友善而自然,带着一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的了然。
乐瑶也回以微笑,甚至举了举手中的冻柠茶,示意了一下。然后,她非常自然地、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半步,又半步。她的身影融入了正在整理电线、搬运器材的工作人员之中,仿佛她原本就是他们的一员,收工了,便自动隐入背景。
她看着家驹和Gina并肩站到稍安静些的角落。Gina正比划着说什么,大概是关于小狗的趣事,或者今天听到的某段音乐,家驹侧耳听着,不时点头,眉眼舒展,下午拍摄时偶尔流露的些微烦躁早已无影无踪。昏黄的路灯和餐厅招牌变幻的彩光流淌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旁人难以介入的和谐图景。世荣和贯中也凑过去逗狗,气氛轻松融洽。
乐瑶就站在那里,隔着几步之遥,手里冰凉的饮料瓶身凝结的水珠滑落,滴在她的鞋尖。白天的“活泼开朗”像潮水般从她身上褪去,留下的是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额发和一丝难以掩藏的疲惫。她不再需要笑,也不需要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能看见家驹说话时,Gina微微仰起的专注侧脸;能看见Gina讲到一个有趣处,家驹开怀大笑时眼角的细纹;能看见那只小狗在他们脚边打转,俨然成了联结彼此的一个活泼纽带。夜晚的风吹来,带着夜市食物的香气和城市的余温,也送来他们断断续续的谈笑声,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乐瑶的耳畔勾勒出另一个世界的轮廓——一个音乐、灵感、日常趣事与小狗分享的,更私密、更松弛的世界。
那个世界,她白天或许能以工作之名涉足边缘,却似乎永远无法像Gina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一种深刻的疏离感攥住了她。白天所有的忙碌、体贴、周到,此刻仿佛成了一场盛大而徒劳的表演。她搭建了一个名为“不可或缺的助手乐瑶”的舞台,自己站在中央,收获了谢意与好感。然而当真正的幕布揭开,她才发现,自己或许从未被列入主演名单。
家驹忽然转过头,目光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乐瑶身上。他看到她独自站着,手里拿着饮料,远远望着这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家驹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是询问?是歉意?还是一丝被窥见放松状态下的不自在?乐瑶分辨不清,只觉得那眼神复杂,让她心头一刺。
她立刻弯起嘴角,对他摆了摆手,用口型说了句“我收拾下东西先”,然后转身,果断地走向堆放杂物和道具的临时区域,背对着那片温馨的谈笑光景。
背影挺直,脚步稳定。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膛里那颗心,正随着每一步,沉向那片被霓虹照亮却无比清冷的旺角夜色深处。夜晚还很长,楼上的公寓窗户亮着灯,那是一个可以独自舔舐预感成真之痛的巢穴。而窗外的世界,电影散场,人群终将离去,包括那个牵着狗散步的女孩,和那个与她谈笑风生的吉他手。
但有些画面,一旦映入眼底,便再也无法轻易抹去。乐瑶知道,这个八月夜晚的凝视,将会和那些关于1988-1991年的冰冷记忆碎片一样,深深烙在她的时空里,成为她与那无形之手博弈中,又一枚沉重而清晰的筹码。
出租车在深夜的九龙街道穿行,窗外的灯火连成流动的光河。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却弥漫着比拥挤更令人窒息的沉默。乐瑶抱着自己的书包,书包侧袋里那个硬质小盒子的轮廓,隔着帆布,清晰得硌人。家驹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僵硬。
谁都没有说话。收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粤语老歌,司机的哼唱声低低地夹杂其中,一切都平常得像无数个收工回家的夜晚。只有乐瑶知道,有些东西,在碰到那个盒子冰冷的棱角时,就已经不一样了。
回到苏屋邨茶花楼,熟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家驹打开门,乐瑶自然地跟了进去。她径直走向那个小小的阳台,拉开门,拉过旧折叠椅坐下,将书包放在脚边。
家驹倒了杯水走进来,把温热的杯子塞进她手里,然后靠在阳台门框上,没有坐。
“系唔系好攰?”他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乐瑶摇摇头,双手捧着水杯。“唔算好攰。今日拍摄都几顺利。”她顿了顿,目光落回书包上,语气轻松,“系啦,帮你收拾外套嗰阵,掂到一个盒,就顺手攞返嚟。惊摆喺衫袋度压亲。”
她弯腰从侧袋里取出那个小巧的首饰盒,递向他。
家驹看着递到面前的盒子,没有立刻接。他垂下眼睑,伸手接过,指尖无意中擦过乐瑶的。
“嗯。”他应了一声,打开看了一眼,合上盖子,握在手里。
“Gina送嘅。”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视线落在阳台外,“话多谢我写歌俾佢。”
话说出来了。
乐瑶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加深了一些。“哦,原来系咁。佢都几有心。”她点点头,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理解,“你哋最近合作都几密,互相交流写歌,系好事嚟嘅。”
她停顿了一下,捧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但声音依旧平稳温和:“不过……家驹哥哥。”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他,笑容里多了些认真的探询:“我哋之间,系咪有啲嘢未讲清楚?”
她没有质问,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直接地,将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日益膨胀的“无形之物”点破。
家驹的身体似乎绷紧了一瞬。他转过头,目光与乐瑶相接。那双总是盛满音乐梦想和执着光芒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清晰的矛盾、愧疚,还有一丝被看穿的无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惯常的“冇事”、“你唔好乱谂”,但在乐瑶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注视下,那些话堵在了喉咙里。
阳台外的城市沉沉地呼吸着。屋内,老旧的时钟滴答走着,声音格外清晰。
乐瑶依然笑着,等待他的回答。她知道,那个硬盒子里的手链,不仅仅是一件谢礼。它是裂缝的具象,是那个逐渐清晰的名字投射下来的第一道阴影。而她现在,正亲手将这阴影推到光下,等待着,看眼前这个她跨越时空而来、全心爱着的人,如何面对。
夜晚还很深,苏屋邨的灯火渐次熄灭。而他们之间,这场迟来的、避无可避的交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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