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站在窗前,手里紧紧攥着窗帘的边缘,指节泛白。
对面那栋公寓的三楼,那扇已经空置了三个月的窗户,此刻亮着温暖的灯光。一个人影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间的光,脸隐藏在阴影里,但她知道那是谁。
陆延舟。
他真的搬来了。
就在她对面的那栋楼,与她隔着一条不足十米宽的街道。这个距离,她甚至能看清他穿着什么颜色的睡衣,能看清他手中茶杯冒出的热气,能看清他望向这边时,眼中那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苏念猛地拉上窗帘。
黑暗中,她靠在墙壁上,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冲破胸腔。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爬过皮肤,让她毛骨悚然。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在拒绝了他母亲的交易后,还用这种方式入侵她的生活?
“念念?”温言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怎么了?”
苏念深吸几口气,调整好表情,拉开卧室门走出去:“没事。”
温言正坐在沙发上给苏忘喂奶,小家伙抱着奶瓶,咕咚咕咚喝得正香。听到妈妈的声音,她转过小脑袋,咧开只有两颗乳牙的嘴,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
这个笑容瞬间安抚了苏念的怒火。
她走过去,坐在温言身边,接过女儿抱在怀里。苏忘的小手抓住她的衣襟,小脚一蹬一蹬的,脚踝处那片淡红色的胎记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那片像残缺枫叶的胎记。
那片和陆延舟腰侧几乎一模一样的胎记。
苏念闭上眼睛,将脸贴在女儿柔软的发顶。血缘的力量如此强大,即使她给女儿取名“忘记”,即使她斩断一切联系,那个男人的印记,还是以这种无法抹去的方式,刻在了女儿身上。
“他搬来了。”苏念突然说,声音很轻。
温言的手顿了一下:“谁?”
“陆延舟。”苏念睁开眼睛,看向对面那扇拉着窗帘的窗户,“就在对面。”
温言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向外看去。对面三楼确实亮着灯,虽然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种存在感已经足够强烈。
“我去找他。”温言转身就要出门。
“别去。”苏念叫住他,“去了又能说什么?让他搬走?他会听吗?”
温言停在门口,拳头紧紧攥着。作为医生,他理解陆延舟的绝望;作为男人,他理解陆延舟的执念;但作为苏念的朋友,他只觉得愤怒。
“这是骚扰。”温言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你可以报警。”
“报警说什么?”苏念苦笑,“说他住在自己买的公寓里,隔着一条街看我?法律管得了吗?”
温言沉默了。
“算了。”苏念轻轻拍着怀里的女儿,“他想看,就让他看吧。反正也看不了多久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温言听出了其中的残忍——苏念在提醒自己,也在提醒他,陆延舟活不久了。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执念,何必去较真?
可是真的能不在乎吗?
那天晚上,苏念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耳朵却竖起来,听着窗外每一丝声响。深夜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凌晨两点,她听见对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接一声,沉闷而痛苦,在夜空中回荡。咳嗽持续了很久,最后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呕吐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苏念闭上眼睛,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告诉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动摇。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是他该承受的痛苦。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着,疼得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早,苏念决定出门。
她需要透透气,需要离开这个被陆延舟的目光笼罩的空间。她给苏忘穿好衣服,放进婴儿车,准备去附近的超市采购。
推开公寓门时,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面。
陆延舟就站在窗前,穿着灰色的居家服,脸色苍白得像纸。看见她出来,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迅速后退,消失在窗帘后面。
像是怕惊扰到她。
苏念咬住嘴唇,推着婴儿车快步走下楼梯。初秋的晨风有些凉,她给女儿裹紧了小毯子,沿着街道向超市走去。
这个时间点,街道上人不多。偶尔有晨跑的人经过,有遛狗的老人,有赶着上学的孩子。一切都那么平常,平常得让苏念几乎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幻觉。
直到她在超市门口,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延舟穿着简单的黑色外套,站在超市对面的报刊亭前,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眼睛却望向这边。他的身形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推着婴儿车,假装没看见,径直走进超市。可是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超市里人不多,她推着车在货架间穿梭,机械地往车里放着需要的东西。奶粉、尿不湿、辅食、卫生纸……她的动作很快,想尽快买完离开。
在母婴用品区,她伸手去拿货架最上层的婴儿洗衣液。身高不够,她踮起脚,试了两次都没够到。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轻松地取下了那瓶洗衣液。
苏念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只手瘦得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一条她熟悉的手链——那是他们结婚一周年时,她送给他的礼物。很便宜,但她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
“给。”陆延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沙哑得厉害。
苏念没有回头,也没有接。她推着车转身就走,像避开瘟疫一样逃离那个区域。
可是陆延舟跟了上来。
他保持着三五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像个沉默的影子,固执地附着在她身后。
苏念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她在收银台前停下,猛地转身,瞪着陆延舟:“你到底想干什么?”
超市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陆延舟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瓶洗衣液,表情像做错事的孩子。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低下头,将洗衣液轻轻放进她的购物车。
“我只是……想帮你。”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需要!”苏念的声音尖锐,“陆延舟,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离我远点!离我的生活远点!”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有人认出了陆延舟,惊讶地指指点点。
陆延舟的脸色更白了,但他没有离开,只是固执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婴儿车里熟睡的苏忘。那眼神那么贪婪,那么悲伤,像是要把女儿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苏忘醒了,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当她的视线落在陆延舟脸上时,她突然咧开嘴笑了,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发出“啊呀”的声音。
那是婴儿对世界最纯真的回应。
陆延舟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往前迈了一小步,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女儿的小脸,但在空中停住了,手指微微颤抖。
“她……”他的声音哽咽了,“她真像你。”
“她像我,跟你没关系。”苏念冷冷地说,推着车走向收银台。
陆延舟没有再跟上来。他站在原地,看着苏念结账,看着她把东西装进购物袋,看着她推着婴儿车离开超市。
阳光从玻璃门外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孤独得像一座即将倾塌的雕像。
苏念以为,超时的对峙会让陆延舟知难而退。
但她错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陆延舟依然住在对面。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每天站在窗前,看着她和苏忘的生活。早晨她推着女儿散步,他在窗后看着;下午她在阳台上晾衣服,他在窗后看着;晚上她抱着女儿在窗边看夜景,他在窗后看着。
那种沉默的注视,比直接的纠缠更让人窒息。
更让苏念不安的是,陆延舟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她能看到他越来越频繁的咳嗽,能看到他扶着墙才能站稳的样子,能看到他日渐凹陷的脸颊和越来越浓的黑眼圈。
他在迅速地枯萎。
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失去生机。
第五天下午,门铃响了。
苏念以为是温言或姜暖,抱着苏忘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却让她瞬间冷了脸。
是周婉华。
三年不见,这个女人老得几乎让苏念认不出来。曾经精致得体的贵妇,现在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穿着简单的黑色套装,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苏念。”周婉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卑微的试探,“我能……进去坐坐吗?”
苏念的第一反应是关门。
但周婉华伸出一只脚,卡在门缝里,眼神近乎乞求:“就五分钟。我看看孙女,说几句话就走。”
苏念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看着她眼中的绝望和疲惫,最终松开了手。
周婉华走进来,局促地站在玄关,像个第一次上门做客的陌生人。她的目光落在苏念怀里的苏忘身上,瞬间湿润了。
“她……她真漂亮。”周婉华的声音在颤抖,“像延舟小时候。”
苏念没有接话,抱着女儿走到客厅坐下。
周婉华跟着进来,将保温桶放在茶几上:“这是我熬的汤,对你身体恢复好。你刚做完移植手术,需要营养。”
“我不需要。”苏念冷淡地说。
周婉华没有坚持,她在沙发边缘坐下,双手紧紧攥着膝盖。沉默了很久,她才开口:“延舟……快不行了。”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依然平静。
“医生昨天下了病危通知。”周婉华的声音哽咽了,“他的肝脏功能已经衰竭到临界点,如果再不做移植手术,最多……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
苏念的手指收紧,怀里的苏忘被弄疼了,发出不满的哼唧声。她赶紧松开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所以呢?”她问,声音有些发颤,“您今天来,是想告诉我,如果我不让陆延舟见孩子,您就不会捐肝,他就会死。是这样吗?”
周婉华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不。”她捂住脸,压抑地哭泣,“我签了。昨天就签了捐献同意书。手术定在下周三。”
苏念愣住了。
“那您今天来……”
“我来道歉。”周婉华抬起头,满脸泪水,“为我曾经对你说过的每一句恶毒的话,做过的每一件残忍的事道歉。苏念,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个道歉来得太迟,迟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但苏念看着周婉华痛哭的样子,看着这个曾经高傲的女人在她面前卑微地忏悔,心中那堵坚硬的墙,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延舟不知道我签了字。”周婉华擦掉眼泪,继续说,“他以为我还在用这个要挟你。他昨天……昨天跪在我面前,求我签字。”
苏念的呼吸停住了。
“他说,”周婉华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妈,我快死了。在我死之前,让我看看女儿,抱抱她,听她叫一声爸爸。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说,‘如果我签字了,你就能多活几年,也许有一天,苏念会原谅你,你还能陪着女儿长大’。”
“你猜他怎么说?”周婉华看着苏念,眼神痛苦而复杂,“他说,‘不,妈。不要用我的命去绑架她。如果她不愿意,我宁愿死。我已经伤害她够多了,不能再让她因为我,做任何违背心意的事’。”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苏忘咿呀学语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苏念抱着女儿,眼睛盯着茶几上的保温桶,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现在住在对面。”周婉华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念摇头。
“因为那里离你最近。”周婉华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悲伤的童话,“他说,如果他死了,灵魂会飘出来。住得近一点,灵魂就能飘得快一点,早一点看到你和女儿。”
苏念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落在苏忘柔软的发顶上。
“疯子。”她喃喃自语,“他真是个疯子。”
“是啊,他疯了。”周婉华苦笑,“爱一个人爱到发疯,失去一个人痛到发疯,现在快死了,还是疯的。我们陆家的男人,好像都有这种疯病。”
她站起身,深深看了孙女一眼,像是要将这个画面永远刻在脑海里。
“我走了。”周婉华说,“汤你愿意喝就喝,不愿意就倒掉。手术那天……如果你愿意,可以来看看他。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该承受。”
走到门口时,周婉华又回过头。
“苏念,”她的眼神里有最后一点母亲的恳求,“在他死之前,让他抱抱孩子吧。就一次。算我……求你。”
门轻轻关上了。
苏念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客厅染成温暖的金色。苏忘在她怀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多美好的生命。
而这个生命的父亲,正在对面那栋楼里,一点一点走向死亡。
那天晚上,苏念又失眠了。
周婉华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循环播放。陆延舟跪在母亲面前的样子,陆延舟说“不要用我的命去绑架她”的样子,陆延舟站在窗前看着她们母女的样子……
她恨他吗?
曾经恨过。
但现在,恨意已经被时间磨平了棱角,只剩下一种疲惫的悲哀。
她爱他吗?
曾经爱过,爱到可以为他去死。
但现在,那份爱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那个烟花绚烂的夜晚,死在无数个被冷漠对待的日子里。
那她现在对他是什么感觉?
苏念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想到陆延舟可能活不过一个月时,心脏某个地方还是会尖锐地疼。那种疼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遗憾?怜悯?还是对生命本身逝去的一种本能悲哀?
凌晨三点,她听见对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比前几天更严重,更持久。咳嗽声中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像是随时会断气。
苏念坐起来,看着对面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窗帘没有拉严,她能看见陆延舟跪在地上的影子,佝偻着背,一只手撑着地板,一只手捂着嘴,肩膀剧烈颤抖。
他在吐血。
这个认知让苏念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想起医生说的话:肝功能衰竭晚期,会出现呕血、腹水、肝性脑病……每一步都是走向死亡的阶梯。
陆延舟现在走到了哪一阶?
咳嗽声渐渐平息了。
影子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张曾经英俊得让人心动的脸,现在瘦得脱了形,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固执地望着她的方向。
他们的目光在夜空中相遇。
隔着十米的距离,隔着三年的恩怨,隔着生死。
陆延舟看着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很淡,像随时会消散的雾气。他举起手,在空中轻轻挥了挥,像是在说“晚安”,又像是在说“再见”。
然后他拉上窗帘,灯灭了。
对面陷入一片黑暗。
苏念坐在床上,紧紧抱着膝盖,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为那个曾经爱过的男人?为那个即将死去的生命?还是为这段纠缠了十年、最终要以死亡画上句号的孽缘?
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心很疼,疼得像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块。
第二天一早,苏念做了决定。
她给苏忘穿上了最可爱的粉色连体衣,戴上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发卡。小家伙似乎知道要出门,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唱着只有她自己懂的歌。
苏念抱着女儿,站在自家门前,做了三次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推开。
对面的公寓门紧闭着。
她走过去,犹豫了很久,终于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一次,这次用力了一些。
还是没反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苏念。她想起昨晚陆延舟剧烈的咳嗽,想起他跪在地上的样子,想起他苍白得不像活人的脸……
“陆延舟!”她用力拍门,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慌,“开门!陆延舟!”
门内依然寂静。
苏念的手开始发抖。她放下苏忘,让女儿靠在墙边,然后开始用力撞门。老式公寓的门不算结实,在她第三次撞击时,门锁松动了。
门开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苏念冲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陆延舟倒在客厅的地板上,身边是一滩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他蜷缩着身体,脸色灰白,眼睛紧闭,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而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
那是三年前,他们结婚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苏念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幸福。而陆延舟站在她身边,表情是惯有的冷淡,但眼神深处,其实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一张看起来像正常夫妻的合照。
苏念颤抖着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声音破碎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而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门外的苏忘,突然迈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走到陆延舟身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ba……ba……”
喜欢用命爱过你,现在我不要了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用命爱过你,现在我不要了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