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苏念从梦中惊醒。
不是噩梦,没有画面,只有一种感觉——窒息。像有人用枕头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她在挣扎中醒来,满头冷汗,心跳如鼓。
卧室的窗户开着,南法的夜风带着薰衣草浓郁的香气涌进来,却无法缓解她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几乎要压碎骨头的重量。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床边的地板。
那里摊开着陆延舟的日记。
不是原本,是姜暖留下的那本打印稿。四百七十二页,A4纸,密密麻麻的字迹,从三年前确诊那天开始,到临终前最后颤抖的笔画。她已经全部读完了。用了整整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像在完成一场自我凌迟。
日记的前半部分是痛苦。生理的痛,心理的痛,一个骄傲的男人如何被疾病一寸寸摧毁,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腐烂,如何在每个疼痛的夜晚咬破嘴唇,却不敢喊出声——怕吵醒隔壁病房的苏忘。
中间部分是忏悔。一页页,一行行,写满了他十年婚姻里的冷漠、忽视、残忍。他记起苏念怀孕时孕吐严重,他却因为一个并购案连续一周没回家。他记起她父亲病重时跪在陆家老宅外求他借钱,他让秘书扔给她一张支票,说了句“别再来”。他记起她离开那晚,拖着行李箱站在客厅,最后一次问他:“陆延舟,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爱过我?”而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日记里写着:“我说,‘现在讨论这个没有意义’。其实我想说的是‘有’,但骄傲堵住了我的喉咙。那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后悔的一句话。”
最后一百页,是爱。一个将死之人笨拙的、绝望的、几乎卑微的爱。他记录下每一次偷偷去看她的细节——在她花店对面的咖啡馆坐一下午,只为了看她给客人包花时专注的侧脸;在她公寓楼下等到深夜,只为了确认她房间的灯安全熄灭;在苏忘的幼儿园外隔着栅栏看孩子玩耍,拍下模糊的照片,在背面写“我的女儿真可爱”。
还有普罗旺斯。
日记的倒数第三十七页,贴着那张花田的照片。紫色的薰衣草海,红瓦白墙的房子,阳光正好。旁边是陆延舟的字迹:“今天终于签了购房合同。罗莎夫人问我为什么,我说我的妻子梦想在这里养老。她说那你呢?我说我可能等不到了。她哭了,说上帝不公平。我说很公平,这是我应得的。”
倒数第十五页,夹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日记写着:“今天在苏黎世大学散步,捡到这片叶子。它卷曲的形状,像你笑起来的眼睛。苏念,我想你了。这句话,我活着的时候不敢说,死了更没资格说。只能写在这里,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见。”
最后一页,就是她早就看过的那段:“念念,如果爱有来生,我愿做你窗前的树,为你遮风挡雨,安静陪伴,绝不奢求。只求你路过的每一眼,能记得我曾如此爱你。”
苏念坐在床边,看着地板上摊开的日记,看着那些字,那些照片,那片银杏叶。两天前读到这里时,她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但现在,她流不出眼泪了。
眼泪流干了。心也空了。
她站起来,赤脚走到窗前。窗外,普罗旺斯的夜空清澈如洗,星星密得像撒了一把碎钻。东南方向,那颗最亮的星还在老位置,固执地亮着。
她盯着那颗星,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声说:“陆延舟,我收到了。你所有的爱,所有的忏悔,所有的痛苦,我都收到了。”
风吹过,薰衣草田哗哗作响。
“但是,”她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受不起了。”
转身,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一个天鹅绒首饰盒,黑色,很小。打开,里面躺着一枚戒指——不是陆延舟最后还给她那枚婚戒,是她自己的那枚,当年婚礼上他亲手为她戴上的,后来她离开时摘下来,扔在了陆家客厅的地板上。
三年前,陆延舟找回了它,一直珍藏。她离开苏黎世前,他让陈默转交给她,说:“物归原主。”
她一直没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扔。像某种诅咒,某种联结,某种证明她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个人的证据。
现在,她拿起那枚戒指,冰凉的铂金圈,内圈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和结婚日期。那么小的字,那么重的过往。
她握着戒指,走回床边,开始收拾行李。
动作很快,很利落。衣服,鞋子,苏忘的玩具和画具,必需的证件和药品。一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一个随身背包,一个儿童行李箱。三个小时后,天蒙蒙亮时,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走到苏忘的房间。孩子还在熟睡,怀里抱着陆延舟送的那只兔子玩偶,小脸埋在枕头里,呼吸均匀。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一道银白的光。
苏念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孩子嘟囔了一句梦话:“爸爸……星星亮……”
“忘忘,”苏念轻声说,“妈妈要带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紫色的花海,有阳光,有新的生活。你会喜欢吗?”
苏忘在梦里笑了。
早晨七点,温言的电话准时打来。
“念念,”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像一夜没睡,“昨天说好今天下午三点见面。你……准备好了吗?”
苏念站在客厅中央,行李箱立在脚边,晨光从窗户涌进来,把整个房间染成金色。她看着那片光,说:“温言,我要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去哪里?”温言问,声音发紧。
“普罗旺斯。陆延舟买的那片花田。”苏念说,“今天下午的飞机,从苏黎世飞尼斯。”
“为什么……突然决定?”
“不是突然。”苏念看着窗外,薰衣草田在晨风中起伏,像一片紫色的海,“是必须。温言,我在苏黎世活不下去了。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栋建筑,甚至空气里的味道,都在提醒我陆延舟的存在。我需要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可以重新呼吸的地方。”
“那我——”
“你也需要重新呼吸。”苏念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温言,你等我太久了。久到你自己都忘了,你的人生除了等我,还应该有什么。哈佛的聘书,你该认真考虑了。”
温言在电话那头呼吸急促起来:“念念,我不需要——”
“我需要。”苏念说,眼泪终于涌出来,但声音依然平稳,“我需要你离开。不是因为我讨厌你,不是因为我不要你。恰恰相反,是因为你太好了,好到我不忍心再看你为我浪费时间。温言,你三十五岁了,你是世界顶尖的医生,你该去救更多的人,该有属于你自己的、不被任何人阴影覆盖的人生。”
“可是我爱你。”温言说,声音里有压抑的哽咽,“七年了,苏念,我爱你七年了。这不是浪费时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就请你,”苏念擦掉眼泪,“为了我,重新选择一次。选择去哈佛,选择去救更多的人,选择活成温言该有的样子——而不是苏念身边的温言,不是陆延舟阴影下的温言。”
电话里只剩下呼吸声,沉重而破碎。
良久,温言说:“几点的飞机?”
“下午四点。苏黎世机场,瑞士航空Lx423。”
“我来送你。”
“好。”
挂断电话后,苏念开始最后的工作。她给花店贴了“暂停营业”的告示,给房东打了退租电话,给幼儿园办了退学手续。每一个步骤都冷静、高效,像在完成一个精密的手术。
中午十一点,姜暖打来电话。
“念念,温言告诉我了。”姜暖的声音很轻,“你真的决定了吗?”
“决定了。”苏念说,“暖暖,谢谢你给我的日记。我看完了。”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苏念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陆延舟用命爱过我,这件事太重了。重到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继续活在他的阴影里,我这辈子都走不出来。重到如果我不离开,我就会变成一座活着的墓碑,用余生祭奠他。”
姜暖在电话那头哭了:“可是念念,你不需要这样——”
“我需要。”苏念说,“暖暖,你记得吗?很多年前,你问过我,为什么那么爱陆延舟。我说因为他是我青春里唯一的光。现在这束光灭了,但我不能跟着一起灭。我得自己亮起来——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忘忘。”
“那温言呢?”
苏念沉默了很久,才说:“温言是另一束光。但在我学会自己发光之前,我不能依赖任何人的光。那样不公平,对他,对我,都不公平。”
挂断姜暖的电话后,苏念看了眼时间:中午十二点半。距离去机场还有三个小时。
她走进卧室,从梳妆台拿起那枚戒指,放进大衣口袋。然后她叫醒了苏忘,给孩子穿上漂亮的裙子,扎好头发。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苏忘揉着眼睛问。
“先去一个地方。”苏念蹲下身,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然后,去坐大飞机,去一个有很多紫色花花的地方。”
“是爸爸的花田吗?”
苏念的心狠狠一缩:“……是的。”
“那爸爸的星星……会跟我们去吗?”
“会的。”苏念抱住女儿,“爸爸的星星在哪里都能看见。”
她带着苏忘出门,打车,报了一个地址:“苏黎世湖,贝尔维尤码头。”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车子驶过熟悉的街道,驶过她曾经的花店,驶过陆延舟的医院,驶过他们初遇的图书馆。苏念看着窗外,像在看一部别人的电影。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湖边。
六月的苏黎世湖美得不真实。湖水是清澈的蓝绿色,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万千金箔。天鹅悠闲地游弋,游船缓缓驶过,远处阿尔卑斯山的雪顶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光。
苏念牵着苏忘,走到湖边。这里就是陆延舟最后一次清醒时,带她们来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拿出那枚婚戒,说“物归原主”。就是在这里,苏忘落水,他扑进湖中,用最后的力量托起女儿,也加速了自己的死亡。
风很大,吹乱了苏念的头发。她站在湖边,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
铂金圈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她握得很紧,指节发白。
“妈妈,这是什么?”苏忘仰头问。
“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苏念说,声音在风里飘散,“一个关于爱、错过和放下的故事。”
她蹲下身,把孩子搂进怀里,指着湖面:“忘忘,你看,湖水很平静,对不对?”
苏忘点头。
“有些事情,就像这枚戒指。”苏念张开手掌,戒指躺在掌心,“它曾经很重要,曾经代表过很珍贵的东西。但当它变得太重,重到拿不动的时候,我们就该让它去它该去的地方。”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苏念站起来,走到水边。湖水轻轻拍打着岸石,发出温柔的哗哗声。她握紧戒指,闭上眼睛。
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十八岁图书馆的初见,阳光落在他侧脸上。
婚礼上他给她戴上戒指,表情疏离而冷漠。
十年婚姻里无数个孤独的夜晚。
父亲病重时她跪在雨里,他撑着伞走过。
离开那晚她最后的质问,他沉默的背影。
三年后他确诊,瘦骨嶙峋地出现在她花店外。
他疼得蜷缩在病床上,却对她笑:“念念,你来了。”
他抱着苏忘讲故事,声音温柔得不像他。
他最后说:“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们。”
还有那四百七十二页日记里,字字泣血的忏悔和爱。
“陆延舟,”她对着湖面,轻声说,“我用命爱过你。十年,我用最好的十年,用全部的心,全部的青春,全部的热情,爱过你。”
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
“现在,”她松开手,戒指从掌心滑落,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落入湖中,“我不要了。”
很轻的“噗通”一声。戒指沉入水底,消失不见。湖面荡开一圈圈波纹,很快又恢复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忘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妈妈,你丢了什么?”
“丢了……一个很重的东西。”苏念抱起女儿,最后一次看向湖面,“现在妈妈轻松了。”
她转身,离开湖边,没有回头。
出租车还在等。她上车,报出机场的名字。车子启动,驶离苏黎世湖,驶离这座她爱过、恨过、痛过的城市。
在机场,温言已经等在国际出发厅。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灰色长裤,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像一座孤独的岛屿。
苏念拖着行李箱走过去。苏忘看见温言,跑过去抱住他的腿:“温叔叔!”
温言蹲下身,抱住孩子,抱了很久。然后他站起来,看着苏念。
两人对视。七年时光,无数次的等待、陪伴、克制、挣扎,都浓缩在这最后一眼里。
“这个给你。”温言递出那个信封。
苏念接过。很薄,里面应该只有一张纸和一把钥匙。
“如果有一天,”温言的声音很轻,“你想回来,或者需要我,打开它。里面有张机票,目的地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钥匙是……我在普罗旺斯附近小镇房子的钥匙。我说过,那里阳光适合行医。”
苏念握紧信封,指尖发颤:“温言,你该去哈佛。”
“我知道。”温言笑了,笑容里有泪光,“我会考虑。但你也要答应我,在普罗旺斯,好好生活。不是为了忘记谁,是为了记住你自己。”
广播响起,开始登机。
苏念最后看了温言一眼,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说出一句:“保重。”
“你也是。”
她牵着苏忘,转身走向登机口。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温言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尽头。他站了很久,直到那趟航班起飞的通知响起,直到巨大的飞机划过候机厅的玻璃窗外,冲向蓝天。
他低头,从口袋里拿出哈佛的聘书,展开,看着上面精致的徽章和诱人的条件。
然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导师的电话。
“教授,”他说,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接受聘书。两个月后,我会到波士顿报到。”
挂断电话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苏念离开的方向,转身,走向另一个出口。
而此刻,飞往尼斯的航班上,苏念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苏黎世城。城市缩成模型,湖泊变成一小块蓝宝石,阿尔卑斯山是背景里模糊的白线。
苏忘靠在她肩上,睡着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温言给的那个信封,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张空白机票,目的地栏是手写的“Anywhere you want to go”。还有一把黄铜钥匙,很旧,挂着一个小小的薰衣草挂坠。
机票背面,温言写着一行字:
“念念,爱不是负担,是力量。如果你忘了怎么飞,记得你曾经有过翅膀。无论你去哪里,回家时,我都在——不是以等待者的身份,是以朋友的身份。温言。”
苏念看着那行字,眼泪终于落下来。
但这一次,眼泪不是苦的。
飞机穿越云层,进入平流层。窗外是耀眼的阳光和无边的云海,洁白,柔软,像一片崭新的、没有伤痕的世界。
苏念擦干眼泪,收起信封,轻轻抱住熟睡的女儿。
机舱广播里,空用法语温柔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抵达法国尼斯。当地气温二十五摄氏度,天气晴朗。祝您在普罗旺斯度过美好时光。”
普罗旺斯。
薰衣草田。
新生。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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