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公们面露难色,架着那中年文人的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
“公子爷,这……这是徐清客,脑子有点……”
锦三娘赔着笑,想上来打个圆场。
朱至澍看都没看她一眼。
“我说了,让他进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锦三娘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话,连忙冲那两个龟公使了个眼色。
“没听见公子爷的话吗?还不快把徐先生请进来!”
请字咬得极重。
两个龟公如蒙大赦,连拖带拽地将那满身酒气的徐清客弄进了雅间。
徐清客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怀里的酒葫芦倒是抱得死紧。
他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几分醉意和戒备,打量着屋内的众人。
当他的目光落在朱至澍身上时,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好一个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
“找我作甚?”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酒后的含混,“是嫌我的诗不够华丽,还是嫌我的故事,脏了你们的耳朵?”
其他几位清客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徐疯子,在公子面前,休得无礼!”
“一身穷酸酒气,还不快滚出去!”
朱至澍没理会这些聒噪,只是对那徐清客伸出手。
“你的东西,给我看看。”
徐清客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的东西?哈哈哈哈!好!给你看!”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将怀里那叠皱巴巴的草纸,一股脑全扔在了桌上。
纸张散落一地,有的还沾着点点油渍和酒痕。
小安子吓得脸都白了,刚想上前收拾,却被朱至澍一个眼神制止。
朱至澍蹲下身,一张一张地,将那些草纸捡了起来。
他没有嫌弃上面的污秽,反而看得极为认真。
第一张纸上,写的不是诗。
是一个故事。
故事很短,讲的是一个在自贡盐井里背盐的脚夫,他每天要背着三百斤的盐包,在湿滑的栈道上走几十里路,换取几文钱。
有一天,他脚下一滑,掉进了滚烫的卤水里,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化成了一滩烂肉。管事的人,只是皱了皱眉,让人把他捞出来,然后对排着队的其他人喊:“下一个!”
故事的结尾,只有一句话。
“人命如草,其价几何?”
朱至澍的手,微微一顿。
他拿起第二张。
讲的是成都平原上,一个佃农家庭,因为天灾,交不起租子,地主带人上门,抢走了他们最后一点口粮,还当着男人的面,要拉走他刚满十四岁的女儿抵债。
男人反抗,被打断了腿,女人抱着地主的大腿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是一脚。
故事的结尾,也是一句话。
“朱门高墙,何闻人哭?”
第三张,第四张……
每一张纸上,都是一个血淋淋的故事。有矿工死于塌方,有织女劳累咳血,有灾民易子而食……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巧的结构。
语言粗糙得像路边的石子,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那是一种浸透了底层人民血泪的,最原始,也最野蛮的力量。
雅间里,一片死寂。
那几个清客,看着朱至澍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写的,是风花雪月,是才子佳人。
而这个徐疯子写的,是人间地狱。
许久,朱至澍才将所有草纸重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
他抬起头,看向徐清客。
“你叫什么名字?”
“徐谦。”徐清客的酒,似乎醒了一半,眼神里依旧带着自嘲,“谦虚的谦。可笑吧?我这辈子,就没学会过谦虚。”
“很好。”朱至澍点点头,“从今天起,你被我雇了。”
他转向小安子。
“给他一千两银子,安家。再给他找个干净的院子,笔墨纸砚,好酒好肉,都管够。”
“我只有一个要求。”
朱至澍看着徐谦。
“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这样的故事,都给我写出来。我要让全四川,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这些故事!”
一千两!
满堂皆惊!
那几个清客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数!这个疯子,就凭这几张废纸,就值一千两?
锦三娘更是呼吸都急促了,看着徐谦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尊会走路的金佛。
然而,徐谦的反应,却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狂喜,没有感激。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朱至d至澍,眼神里的嘲讽,变成了浓浓的鄙夷和不屑。
“呵呵……呵呵呵……”
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悲凉。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又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公子哥。”
他指着朱至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花一千两,买我的笔,是想把我的故事,都安在你的名下,去换一个体恤民情的好名声吧?”
“你想让我,当你的枪,当你的代笔?”
“我徐谦是穷,是疯,是烂泥!但我这支笔,写的是人血,不是给你这种人脸上贴金的脂粉!”
“我的字,不卖!”
他猛地一挥手,将桌上那叠刚整理好的草纸,再次扫落在地。
“拿着你的臭钱,滚!”
“放肆!”小安子又惊又怒,指着徐谦大骂,“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我管他是谁!”徐谦梗着脖子,双眼通红,“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买我风骨!”
雅间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锦三娘和那几个清客,吓得魂飞魄散。
这疯子,是真的不要命了!
朱至澍却没生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徐谦,像是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有傲骨,是好事。
就怕傲得没了脑子。
“你的笔,有风骨,但缺灵魂。”朱至澍缓缓开口,“但你凭什么觉得,我的笔,就没有?”
他没有再多说废话。
他径直走到桌前,推开那些残羹冷炙,将一张空白的宣纸,平平铺开。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整个雅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笔尖上。
小安子紧张得手心冒汗。
那几个清客,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算出身王府,又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来?
徐谦也抱着双臂,冷笑连连,等着看他出丑。
朱至澍闭上了眼睛。
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锦江阁的歌舞升平,也不是成都府的繁华街景。
而是历史书上,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
崇祯元年,陕西大饥,人相食。
崇祯三年,山西大旱,赤地千里。
崇祯十年,两京、山东、河南、三辅、山西、浙江……天下大旱。
还有奢安之乱,流寇四起,建奴入关……
一幕幕尸山血海,一片片人间炼狱。
然后,他又想到了这锦江阁里的靡靡之音,想到了那些官员富商的脑满肠肥。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悲凉,涌上心头。
他睁开眼,笔尖落下。
没有丝毫犹豫,一气呵成。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
只见那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句诗。
“锦江春色暖,商女奏新词。”
“高楼之上客,谁知楼下饥?”
“遍地皆白骨,此间独奢靡。”
“我欲提笔问,苍天可有知!”
诗成。
笔落。
满室死寂。
那几个清客,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变成了骇然。
锦三娘捂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小安子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而徐谦,他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踉踉跄跄地扑到桌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仿佛要将那一个个墨字,都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锦江春色暖,商女奏新词……”
“高楼之上客,谁知楼下饥?”
前两句,还是写景。但已经脱离了风花雪月,带着一股冷冷的审视。
而后面两句!
“遍地皆白骨,此间独奢靡。”
“我欲提笔问,苍天可有知!”
这哪里是诗!
这是泣血的控诉!是焚天的怒火!
他徐谦写尽了人间疾苦,也只是在记录。
而眼前这个少年,他只用了二十八个字,就将这盛世的繁华外衣,撕了个粉碎,露出了里面腐烂流脓的血肉!
最后一句“我欲提笔问,苍天可有知!”,更是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对整个时代秩序的质问与挑战!
这等胸襟,这等气魄……
徐谦浑身颤抖,酒意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朱至澍。
眼前的少年,面容尚带稚气,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仿佛藏着尸山血海,藏着万千黎民的哀嚎。
“敢问公子,欲以此笔,画一幅怎样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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