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李从善上前一步,并未如往常般行礼,而是挺直了那已承载了太多沉重的脊梁,声音因极力克制内心翻涌的悲愤与痛楚而显得有些僵硬、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地:“父皇!到了此时此刻,您还要这般执迷不悟、自欺欺人吗?您睁眼看看这朝堂上下,还有几人是真心拥戴您、敬畏您?您看看这洛阳宫城内外,还有几处是安宁有序、而非被恐慌与混乱笼罩?若非您亲小人、远贤臣,宠信伶宦,听信谗言,残害忠良,逼死母后,致使天怒人怨,忠臣离心,将士寒心,社稷动摇,何至于有今日这般众叛亲离、刀兵相见之祸!”
“住口!给朕住口!”李存义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困兽,猛地一挥手臂,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无力风,然而这动作显得如此虚弱而徒劳,仿佛要挥去那些不断涌入耳中、刺入心扉的尖锐话语,声音却因底气早已泄尽而显得尖利而空洞:“朕是皇帝!朕乃天子!朕所做的一切,轮不到你来指摘!还有王璟若……”他猛地将怨毒的目光死死钉在王璟若身上,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王璟若!拥兵自重,勾结逆子,犯上作乱!你……你与那古往今来所有的乱臣贼子有何区别?”
这连番的指责,与其说是控诉,不如说是一个跌落深渊之人,试图抓住记忆里对自己有利的碎片,来拼凑早已破碎的正当性,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却只显得更加苍白无力,甚至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滑稽。
王璟若静静地听着李存义那充满怨恨的斥责,面色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波澜,直到对方气息不继,声音渐弱,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沉凝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让那些瑟缩的宦官宫女都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陛下,时至今日,您仍将江山倾颓、宫闱惨变的所有过错,尽数推诿于忠臣、良后乃至亲生骨肉,可曾有一刻,真正静下心来,反省自身之失?”
他向前稳稳踏出一步,靴底与光滑的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中却如同鼓点。目光如炬,不再是臣子对君主的敬畏,而是一种近乎审判般的穿透力,直视着李存义那闪烁不定的眼睛:
“臣,敢问陛下第一事。”王璟若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当年晋阳宫变,前枢密使史敬勾结燕王李存忠,悍然发动叛乱,欲害先帝与您,颠覆国本。是臣与常春等人,浴血奋战,突入皇宫平定乱军,最终护卫先帝安然无恙,稳住了大局。此护卫社稷之功,先帝当年在晋阳的庆功宴上,曾亲执酒杯,对臣等言‘卿等之功,没齿不忘’。此言此景,陛下可还记得?”
李存义的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脸色更加灰败。晋阳宫变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也是他迅速确立权威、登上太子之位的关键转折。王璟若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岂能不知?那些血与火的记忆,那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功臣的感激,曾经是真实的。可如今从王璟若口中平静道出,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他试图掩盖的过往,也映照出他后来的忘恩负义。
不待李存义回答,王璟若继续道,语气渐趋沉痛,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众人心头:“臣,再问陛下第二事。梁贼牛清,篡唐弑君,僭号称帝,割据中原,荼毒生灵,乃我大唐不共戴天之仇敌,亦是后唐之心腹大患。是臣与郭崇韬等将领,运筹帷幄,将士用命,历经柏乡血战、杨刘拉锯等数十场恶战,多少忠勇儿郎埋骨沙场,最终才攻克汴梁,覆灭伪梁,迎回传国玉玺,告慰先帝在天之灵!此光复旧都、再续唐祚之不世之功,陛下当日于宫中闻捷,是何等意气风发,曾对群臣言‘此乃璟若等将士血战之功,朕当与尔等共享太平,再造盛唐’。此言此诺,陛下可还记得?”
李存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的玉柱,才能勉强站稳。灭梁之功,是他一生功业的巅峰,是他得以迁都洛阳、延续国祚的最大资本与荣耀。王璟若作为此战的核心统帅之一,居功至伟,天下皆知。那些曾经的豪言壮语,此刻听来,却像是最辛辣的讽刺,鞭挞着他早已麻木的良知。
“陛下,臣还有第三问,”王璟若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懑与痛心,“韩皇后温良贤淑,德容兼备,自潜邸时便陪伴陛下,患难与共,养育幼子。母仪天下以来,克勤克俭,善待宫人,何曾有过失德之处?晋王殿下,自幼聪慧,勤奋好学,与臣一同师从赵观文先生,精研治国之道,对陛下恭敬有加,何曾有过不孝不忠之行?只因刘玉娘此妖妇入宫,恃宠生骄,巧言令色,构陷污蔑,陛下便听信其谗言,日益疏远皇后,屡屡责罚皇子,寒透了结发之心,冷落了嫡子之情!最终,竟致使韩皇后不堪受辱,为保清白与秘密,留下字字泣血、控诉刘玉娘罪状之血书,于宫中悬梁自尽!陛下!”王璟若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烧穿李存义最后的伪装,“韩皇后那封以血写就、沾满泪痕的绝笔,您当真未曾看过?还是明明看过,心中亦有疑虑,却为了维护这妖妇的宠幸,为了那可笑的自尊与昏聩的固执,故意置之不理,甚至默许遮掩,任由真相湮没,任由冤魂不散?!”
“你……你住口!”李存义嘶声怒喝,但声音却越来越弱,眼神慌乱地闪烁,根本不敢与王璟若那仿佛能洞彻灵魂的目光对视。韩皇后的血书,他当然看过!那绢帛上殷红的字迹,凄厉的控诉,曾让他心头剧震。但当时刘玉娘哭得梨花带雨,依偎在他怀中,反诬韩皇后是因妒生恨,勾结外臣,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帝后,被发现后无颜见人才自尽,血书乃是构陷……他半信半疑,心中天平却早已倾斜向能带给他欢愉与麻痹的温柔乡。
最终,在刘玉娘的哭诉与景进等伶官的附和下,他选择了相信,将那血书压下,默许了对外“病故”的说法。此刻被王璟若当众揭破,那刻意遗忘的愧疚与自欺欺人,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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