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想起我。”
那句话,如同淬了冰与火的楔子,狠狠钉入林晚的耳膜,余音在她空茫的脑海深处反复震荡,激起连绵不绝的、带着刺痛的回响。
想起什么?
他们之间,分明横亘着陌生与隔阂,是初次相见的教官与学生。可他那双眼睛,为何盛满了跨越山海的沉痛与熟悉?仿佛她遗落了某段至关重要的记忆,而他是唯一守着那片废墟的孤魂。
医务室的门被王教官从外面推开,他探进头,眉头紧锁:“怎么样?都没事吧?”
骤然闯入的声音打破了室内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窒息感。
林晚像是终于找到了浮木,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与玄臻之间那过分危险的距离,垂眸敛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没事了,王教官。”
玄臻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带着压迫感的姿势,背脊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她眼中那清晰划下的界限所带来的万分之一。他看着她又竖起了那无形的屏障,将他的所有言语与情感都隔绝在外。
“既然没事,就赶紧归队!晚上还有夜间拉练,别耽误!”王教官语气强硬,目光在两人之间狐疑地扫视。
“是。”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率先走出了医务室,没有再看玄臻一眼。
玄臻沉默地穿上军医递过来的备用作训服,动作因背部的疼痛而略显滞涩。布料摩擦过伤口,带来细密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门口的光亮处,眸底是化不开的浓稠暗色与一丝……近乎偏执的决绝。
她逃不掉的。
无论轮回几世,无论她是否记得。
夜色,如同浓墨,迅速浸染了天际。
白日的酷热稍稍退散,被一种带着潮湿草木气息的微凉所取代。军训基地隐没在群山环抱的阴影里,只有几盏高悬的探照灯,划破黑暗,投下冰冷而有限的光柱。
夜间拉练,即将开始。
队伍在操场上集合完毕,学生们脸上带着疲惫与对未知项目的不安。白日的高强度训练和下午的意外,让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林晚站在队列中,刻意低着头,避免与前方那道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身影有任何视线接触。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被他攥紧的灼热触感;耳边,是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想起我”;眼前,更是不断闪现他伤痕累累的背脊和那双痛楚深沉的眼。
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丝线,理不清,剪不断。
“夜间拉练,科目,山地定向越野!”王教官站在队伍前方,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洪亮,“以班为单位,按照地图坐标点,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指定集合区域!强调一遍,不准掉队,不准使用任何照明设备,只能依靠指北针和月光!听明白没有?!”
“明白!”稀稀拉拉的回应。
“都没吃饭吗?!大声点!”
“明白!!”声音陡然拔高,在山谷间引起回响。
玄臻站在王教官身侧,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他换上了干净的作训服,掩盖了背部的伤,但挺直的背脊依旧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他的目光,如同夜行的猛兽,在昏暗的光线下,精准地捕捉着那个刻意躲避他的身影。
她在害怕,在困惑。
他知道。
但他别无选择。前世饮恨,今生若再错过,他必将永堕无间。
“出发!”
命令一下,各班队伍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没入营地外围浓稠的黑暗之中。
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
远离了探照灯的范围,视线所能及之处,只有模糊的山影轮廓和脚下依稀可辨的崎岖小路。月光被云层遮掩,吝啬地洒下些许清辉,勉强勾勒出世界的模糊边界。
林晚跟着班级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耳边是同学们粗重的喘息声,脚踩在落叶和碎石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失去视觉的依赖,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还有……那道如影随形、仿佛烙在她背上的目光。
他就在附近。她甚至能凭借某种诡异的直觉,感知到他大概的方位。他没有跟随他们班级行动,作为教官,他需要在整个拉练路线上巡逻,确保所有队伍的安全。
可她知道,他的注意力,大半都在她身上。
这种被无形锁链牵引、被暗中牢牢守护(或者说监视)的感觉,让她头皮发麻,又无法摆脱。
路线逐渐深入山林。
地势开始变得陡峭,灌木丛生,荆棘不时勾住衣裤。队伍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不时传来有人摔倒或低呼的声音。
林晚努力集中精神,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地图和指北针,跟随前方同学的脚步。可内心的纷乱和身体的疲惫,让她一个疏忽,脚下猛地踩空!
“啊!”
她低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着侧方的陡坡滑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硬生生将她下坠的趋势止住,猛地拽了回来!
林晚惊魂未定,重重撞入一个坚硬而炽热的胸膛。
熟悉的、带着一丝血腥与冷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是他!
根本无需抬头确认。
“看路。”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发力而牵动伤口的吸气声。他的手依旧紧紧箍着她的手臂,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想挣脱,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软,使不上半分力气。黑暗中,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来一阵战栗。
“放开……”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玄臻没有动。
他低头,在几乎完全的黑暗里,凝视着怀中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勾勒出她惊惶的眉眼,与记忆中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完美重叠。
前世,他未能在她跌落时拉住她。
今生,他绝不会再松手。
“跟紧我。”他最终松开了她的手臂,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没有离开,而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她的身侧,几乎是贴身护卫的姿态。
“我不需要……”林晚试图抗议。
“需要。”他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这条路,我比你熟。”
他的话意有所指,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队伍继续在黑暗中艰难前行。因为这个小插曲,玄臻的存在感变得更加无法忽视。他沉默地走在她身侧,为她挡开横生的枝桠,在她脚步踉跄时适时地扶一把。他的守护密不透风,带着一种偏执的、令人窒息的专注。
林晚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恐惧、困惑、一丝莫名的依赖,还有被他强行闯入个人领域的不适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就在队伍即将抵达最后一个坐标点,穿过一片尤其茂密、光线几乎完全被遮蔽的林地时,异变陡生!
侧方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沙沙”声,不同于风吹过的轻柔,带着某种动物奔袭的沉重!
“小心!”玄臻的厉喝声与那黑影窜出的瞬间几乎同步!
一道硕大的、轮廓模糊的黑影,带着一股腥风,猛地从黑暗中扑出,直冲向队伍边缘的一个女生!
是野猪!
惊恐的尖叫声骤然划破夜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
千钧一发之际,玄臻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体的极限,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猛地将身旁的林晚往安全方向一推,自己则毫不犹豫地迎着那黑影冲了上去!
“秦教官!”
惊呼声中,只见玄臻侧身闪避野猪獠牙冲刺的瞬间,腰间的军用匕首已然出鞘,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他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精准地格挡、引导,利用巧劲和地形,与那发狂的畜生周旋!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却凶险万分!
最终,那野猪发出一声吃痛的嚎叫,被玄臻引着撞向一棵粗壮的树干,晃了晃脑袋,悻悻地窜入更深沉的黑暗,消失了。
一切重归寂静,只剩下众人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
探照手电的光柱终于摇晃着扫了过来。
光线照亮了场地中央。
玄臻背对着众人,微微喘息,手中的匕首还滴着血(或许是野猪的)。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时间,越过所有人,精准地找到了被推至安全地带、脸色煞白的林晚。
四目相对。
在晃动的、冰冷的光线下,他看到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恐,以及……那惊恐深处,一丝为他而生的、真实的担忧。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搏斗的激烈,而是因为在她眼中,终于看到了除了恐惧和疏离之外的东西。
哪怕只有一丝。
也足以燎原。
他一步步走向她,无视周围所有惊魂未定的目光。军靴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他在林晚面前站定,背部的伤口或许已经崩裂,但他毫不在意。他伸出手,不是抓住她,而是轻轻拂去了她肩头的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
动作轻柔,与他方才搏杀时的狠戾判若两人。
他低头,凝视着她惊魂未定的双眸,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激战后的沙哑,和一种不容错辨的、古老的温柔:
“你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能护你周全的,始终只有我。”
夜风穿过林梢,带来远方模糊的集合哨声。
而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染血的匕首,看着他深邃如夜的眼眸,看着他背后可能再次洇湿的伤口,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名为“玄臻”的谜题与宿命。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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