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复议决定书来了。
Shirley拿着信封走进办公室。Neil坐在老位置上,盯着屏幕,但眼神是空的。
“来了?”Neil说,没回头。
“来了。”
她坐下,拆开信封。这次她没有犹豫——当你知道结果大概率是什么时,过程就只是一种形式。
决定书只有两页。
第一页是标准的公文格式:标题、文号、当事人信息、复核请求、审理经过。她快速扫过,目光停在最后一段:
“经审理,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原事故认定书认定事实无误,责任划分适当,适用法律正确,程序合法。”
她的手停住了。几乎是机械地,她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是《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的复印件——在“事故形成原因分析”部分,她记得原文是:“当事人Shirley行走时未注意观察,碰撞停放车辆。”因为这个描述,还曾经在电话里特别提出疑问。
最终在决定书维持的版本里,那个词真的改了:
“当事人Shirley行走时未注意观察,接触停放车辆。”
从“碰撞”到“接触”。一词之改。
她盯着那个词看了很久。接触。多么中性的词。它可以是轻轻的触碰,可以是无意的擦过,也可以是什么都没发生但被认定发生了什么。它保留了所有可能性,也因此否定了所有确定性。
Neil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怎么样?”
Shirley把决定书递给他。他接过,快速浏览,然后也停在了那个词上。
“接触?”他念出声,语气里有一种笑意,“真严谨啊。”
他继续往下看。决定书的最后,有一段手写体的备注:
“关于申请人提出的无监控视频问题:经查,对方提供的视频资料清晰完整,与现场痕迹吻合。申请人虽主张该位置无监控,但未能提供相反证据证明。在证据存疑情况下,应以现场勘察结论为准。”
Neil读完,沉默了很久。
“所以他们看了,”他说,“看了我们四十七页材料,看了平面图,看了检测报告,看了监控示意图……然后他们决定,把‘碰撞’改成‘接触’。真不愧是专业人士,一个字就值十万块钱。”
他把决定书轻轻放回茶几上,动作温柔得像在放什么易碎品。
“你知道吗,”他转向Shirley,笑容还挂在脸上,但眼神已经死了,“我们的系统里,有真相,有谎言,有对错。他们的系统里,”他指了指决定书,“只有‘证据充分与否’,‘程序合法与否’,‘文书规范与否’。我们拼命想证明的是‘事实’,他们唯一在乎的是‘流程是否走完了’。”
他走回办公桌坐下,关掉了电脑。
Shirley想说什么,但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她看着那份决定书,看着那个被修改的词——“接触”。一个字的变化,就像手术刀最精准的切口:它没有改变结论,但它改变了叙述的质地。让一个生硬的指控,变成了一个留有“解释空间”的陈述。
而正是这个“解释空间”,成了他们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系统可以说:我们没说你“撞”了,我们只说你“接触”了——至于什么是接触,你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但她知道蒋思顿会怎么理解。法律会怎么理解。下一个看到这份文书的人会怎么理解。
一个词,它温和,礼貌,符合所有程序正义的要求,然后你所有的反抗都成了无理取闹的注脚。
Neil起身出去了。关门的声音很轻。
Shirley独自坐在客厅里。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茶几上那份薄薄的决定书。
她忽然想起复核申请递交那天,赵律师在电话里说的话:“复核制度的设计,本意是纠错。但它的潜台词是——系统默认自己第一次就是对的。你要推翻的不仅是一个结论,是整个系统对自己的信任。”
现在她明白了。系统永远会选择相信自己。因为承认错误成本太高,而维持运转的幻觉成本很低。
一个词,现在已经就是系统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它能给予的最小正义。
墙立起来后,门就关上了。
对方壳公司的律师函紧接着到来,要求他们在十五日内支付车辆维修费、贬值损失及各项费用共计十八万七千元。附带的清单详实得像一本汽车维修百科全书:原厂翼子板总成、进口车漆、专校工时费……甚至包括拖车费和代步车租赁费。
“这是民事诉讼前的最后通牒。”赵律师解释,“如果协商不成,他们会起诉。”
“我们不会赔。”Neil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们压根没碰那辆车。”
“我知道。”赵律师停顿了一下,“但法庭上,我们需要证明的是‘认定书可能错了’,而不是‘我们绝对没错’。这两者的举证责任和难度……完全不同。”
协商自然破裂。对方在第十六天准时提起了诉讼。
.
庭审不像电视剧。
没有激烈的当庭对峙,没有突然出现的决定性证据。一切都在一种缓慢、精密、充满专业术语的节奏中进行。
对方没有请律师,车主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妆容精致,衣着清凉,染着棕色的头发。旁边有个小伙子自称是她哥,在那里旁听。小姑娘没有多说什么,她向法庭提交的证据清单:1.交通事故认定书;2.车辆损坏照片及评估报告;3.维修合同及发票。
赵律师起身质证时,首先攻击的便是认定书的基础——视频。
“审判长,我方认为,该视频存在严重的时间逻辑瑕疵。我方已提交第三方证据证明视频片段其连续性存疑,不应作为定案依据。”
对方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向法官席倾身:“对方提出的所谓‘可能性’,并无确凿证据支持。我方提交的《事故责任认定书》,是交警部门作为法定权威机构,在其专业判断范围内采信该证据,程序完全合法。”
法官点了点头,看向赵律师:“被告方,对于原告提交的《交通事故认定书》本身,你们是否申请了复核?结果如何?”
“……申请了。复核维持。”
“也就是说,这份认定书,目前是生效的行政文书,对吗?”
“……对。”
那一刻,Shirley看见赵律师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毫米。她明白了,从“认定书是否有效”这个战场,他们已经被法律程序本身,推到了另一个更狭窄、更陡峭的山坡上。
中庭休息环节,Neil揉着太阳穴:“那就做技术鉴定,看划痕的痕迹物质,有没有我的衣服纤维或者背包材料。”
蒋思顿的代理人染发小姑娘适时开口:“车辆已经送去修复了。车主急着用,等不了。”
“那现场总该有勘查吧?交警没去现场?”
赵律师脸色有点难看:“报案是三天后,现场早变了。而且那里每天进出几百辆车,就算当时有痕迹,也留不住。”
每一个出口都被堵死。原始监控损坏、其他角度缺失、车辆已修复、现场无痕——证据的真空被制造出来了,而真空里唯一飘浮的,就是那段被重构时间的视频。
“我们可以申请专家辅助人,对视频做 forensic分析。”白芷说,“时间码有可能被篡改。”
代理人笑了:“那你们需要证明:第一,视频被篡改;第二,是我们篡改的;第三,篡改前的视频内容是什么。这三步,每一步都需要远超车辆损失鉴定费的技术投入和司法程序。而且,”他看向Shirley,“你确定要在这个案子里,质疑交警提取的证据的真实性?”
这句话是温柔的威胁。Neil拉住还想说话的Shirley。他看向蒋思顿的代理人,又看看那份责任认定书,最后看向老赵。
“修车多少钱?”
“4S店报价12万,但法官说行人可少但责10%”代理人说,“不过,加上误工费、交通费,总计12万8。”
Neil算了一笔账。如果继续打官司,诉讼周期至少半年。如果败诉,不仅要赔12万8,还要承担对方律师费和诉讼费。如果胜诉……但胜诉的概率,在他看到老赵那张写满“就这样吧别折腾了”的脸时,已经跌到谷底。
“我考虑一下。”他用手臂压下还试图抗争的Shirley,冷静地说。
考虑的过程,是一次成本的精算。Neil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计算。那棵树的赔偿,已经耗尽了他的现金流和大部分信用额度。
如果加上这12万8的赔偿,他们的财务结构会瞬间崩塌。
Shirley想帮他。“我可以作证,我当时很清醒,绝对没碰到车。”
“他们设计好了每一个出口的宽度。”Neil的声音很疲惫,“窄到刚好让你能挤过去,但必须留下皮肉。如果你硬要撞开墙,墙会倒下压死你。”
那天晚上,Neil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树的事,还有车的事,可以打包谈。一口价,120万清零。分期方案可以延长到五年,利率按基准。这是最后一次友善报价。明天开始,我们会正式起诉车辆损失,并申请财产保全。必要时会申请强制执行。”
发送时间:23点47分。
Neil坐在黑暗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他打开Excel,建了最后一个模型:
选项A:继续对抗
·直接成本:律师费 鉴定费 诉讼费≈ 25万
·间接成本:时间损失(半年)、信用损伤
·潜在收益:可能免除12.8万赔偿(概率30%)
·期望值:(-25万) [30%x 12.8万]=-21.16万
选项b:接受打包
·总负债:120万(树) 12.8万(车)=132.8万,打包价120万
·还款期:从3年延长至5年,月供从3.5万降至2.3万
·获得:事件终结,无后续诉讼,信用记录不再新增污点
·代价:未来人生背上巨额债务,人生黄金期被锁定
他盯着那个数字:-21.16万 vs -120万。
从绝对值看,-120万更大。但从生活质量看,选项A带来的不确定性、持续斗争的心理消耗、职业停滞的风险,其综合成本可能远超98.84万的差值。
更重要的是——他累了。
那种累不是身体的疲乏,是认知上的倦怠。当你发现每一次反抗,都需要先破解一层又一层的专业壁垒、程序迷宫、语义陷阱,而对手永远在你破译完这一层之前,已经在下一层布好新的阵——这种不对等的消耗战,会慢慢磨光所有斗志。
过了几天,对方的代理人李老板,甚至“纡尊降贵”地打来了电话,语气带着假惺惺的惋惜和赤裸裸的威胁:
“Neil先生,我们也是讲道理的。如果你方愿意积极赔偿,诚恳道歉,我们可以考虑不追究到底。否则……呵呵,这官司打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奉陪。你还年轻,留个案底,多不好看。”
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Neil狠狠一拳砸在墙上。他感觉自己像落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沾满粘液的蛛网,越挣扎,被缠得越紧。他能破解时空的密码,却似乎对付不了这人世间被金钱和权力扭曲的、肮脏的规则。
凌晨三点,他回复了短信:
“接受。发协议。”
五分钟后,电子协议发到邮箱。条款清晰,措辞严谨,违约责任明确。最后一页需要电子签名。
Neil把协议转发给白芷:“帮我看一眼。”
Shirley在十分钟后打来电话,声音沙哑:“协议……在法律上没问题。甚至有些条款对你还有点优惠,比如延长还款期。但……”
“但什么?”
“但这份协议本身,就是他们赢了的证明。”Shirley停顿了很久,“它用最规范的格式,记录了我们如何系统地认输。”
“我认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明天去转账。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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