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关的黎明,是被马蹄声踏碎的。
马蹄声急促、凌乱,由远及近,在寂静的晨雾中撕开一道口子。
关城上值守的士卒骤然绷紧,弓弦拉满,箭镞对准雾气中渐近的一人一骑。
“来者止步!”守门校尉厉喝。
马背上的人没有减速,反而扬手抛出一物,一道玄铁令牌划破雾气,“铛”地钉在关门木柱上,入木三分。
令牌上,楚王府的蛟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是冷侍卫!”有人惊呼,先前有人交代过,见到此令牌要放人进。
关门轰然洞开。
冷言几乎摔下马背。
他浑身泥泞,披风破烂,脸上风沙割出数道血口,唯眼睛亮得骇人。
背上负着个半人高的粗布行囊,以油布层层裹紧,用麻绳死死捆在身上。
“王爷在哪儿?”他嘶声问,喉咙干裂如沙砾摩擦。
“在、在城楼议事……”
冷言不等听完,拔腿往石阶上冲。
他脚步虚浮,几次踉跄,硬是咬着牙一口气冲上城楼。
议事厅内,气氛凝滞如铁。
霍元卿坐在主位,左肩伤布渗着新血,面前摊着地图,两侧将领皆是面色凝重。
粮草将尽的消息已传开,今晨炊烟稀薄,每人只分到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粥汤。
“报——”亲兵冲入,“冷侍卫到!”
话音未落,冷言已撞进厅内。
他扑跪在地,先重重咳了几声,才艰难解下背后行囊。
麻绳已被血和汗浸透,打了死结,他直接拔刀割断。
油布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药瓶、药罐、药包,都一一仔细标注名字。
浓郁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厅内沉闷的血腥气。
“王爷……”冷言喘息道:“公主……让属下送药来,外伤金疮药、内服化瘀散、解毒丹、退热丸……都在这里。还有、还有她亲手配的续骨生肌膏,说是对深创有奇效……”
他每报一样,便从行囊中取出一件。
瓶罐碰撞声清脆,落在寂静的厅堂里,如珠玉坠盘。
霍元卿缓缓起身,走到一堆药前,蹲下。
他拿起一罐青瓷药瓶,拔开木塞,清苦药香扑鼻,是沈清禾惯用的方子,他曾闻过。
“她……”他发哑道:“可还安好?”
“公主安好。”冷言抹了把脸,手上血污混着尘土,狼狈不堪,“听闻北燕都城已渐稳,她日日施诊,救了无数百姓,这些药,是她连日赶制的,说边关苦寒,伤者必多……”
他顿了顿,又往怀中掏出一封薄信,信笺边缘已被汗浸得发皱:“公主给您的信。”
霍元卿接过,指尖竟有些发颤。
他展开信笺,上面寥寥数行,字迹清隽,力透纸背。
“边关苦寒,万望珍重。
药已备齐,皆按方所制。
外伤三日一换,内服忌酒。
待君归时,山河当无恙。
——禾 手书”
干净利落的嘱咐。
霍元卿盯着“待君归时”四字,喉间如堵硬物。
她知他在苦战,知他身边无良医,知他军中缺药。
所以她赶制了这些,让冷言昼夜不停送来。
千里之遥,数日奔波,这堆药抵得过千言万语。
“冷言。”霍元卿将信仔细折好,贴身收起,“你跑了多久?”
“五日又四个时辰。”冷言哑声道:“换了六匹马,摔了三次,最后一次在落鹰峡南口,遇上西凌斥候,杀了三个,突围出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满身伤痕与几乎磨穿的靴底,昭示着一路何等凶险。
霍元卿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清明:“陈穆,将药分下去,重伤者优先,军医统一调配,不得克扣私藏。”
“末将领命!”陈穆红了眼眶,亲自上前收拾。
“还有。”霍元卿看向冷言,“你去歇着,让军医看看伤,今日起,你留在本王身边。”
“王爷,属下还能……”
“这是军令。”
冷言张了张嘴,终是抱拳:“……遵命。”
药分发得极快。
军医捧着药瓶,手都在抖,军中伤药早已用尽,这几日只能用烧酒冲洗伤口,以粗布包扎,每日都有伤兵因感染溃烂而死。
如今有了正经伤药,不啻于天降甘霖。
晌午时分,药已用上。
重伤帐内,腐臭气息被药香取代。
军医小心翼翼为伤兵清洗创口,敷上淡青色的续骨生肌膏。
药膏触肤清凉,不过片刻,伤兵的痛苦呻吟,便渐渐低了下去。
“神了……这药神了!”老军医激动得胡须发颤,“这药膏里怕是加了龙血藤和雪参,都是续命的好东西啊!有这些药,重伤的儿郎至少能多活三成!”
霍元卿立在帐外,听着里面渐起的低语与希望,握紧拳。
清禾,你又救我一次。
不,是救军中万千儿郎的命。
“主帅。”陈穆快步走来,“冷侍卫方才说,他在路上截获了些消息,关于西凌天女的。”
霍元卿眸光一凛:“说。”
“女子自称林薇,并非西凌人,而是……来自千年后之人,她那些铁球名唤手雷,长筒状物叫望远镜,皆是她带来之物,屠毕待她如上宾,是因她许诺,能为西凌造出更多这等杀器。”
“造?”霍元卿捕捉到关键,“她能在此地制造?”
“冷言听斥候碎语,说她正在西凌营中建工坊,需大量铁料、硝石、木炭。屠毕已命人从国内急调。”
霍元卿沉默。
若女子真能在此地造出更多“手雷”,莫说青石关,便是整个南梁,恐怕也抵挡不住。
“还有一事。”陈穆声音更沉,“林薇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她曾问屠毕,南梁境内可有天降异铁,或地火喷涌之处,屠毕答不知,她便有些烦躁。”
天降异铁?地火?
霍元卿心头微动。
他忽想起少时在宫中藏书阁翻过的杂记,其中一卷提过,南梁西境三百里处的黑风谷,曾有流星坠地,留下灼热铁石,百年不冷。
当地百姓视为不祥,无人敢近。
“陈穆。”他转身,“派人去黑风谷,细查那陨铁之事,隐秘些,莫要打草惊蛇。”
“主帅怀疑……”
“她既在找,必有用途。”霍元卿望向西凌军营方向,眸色深沉,“她能造杀器,我们便能毁其根本。”
陈穆精神一振:“末将明白!”
正说着,冷言已简单包扎伤口,换过干净衣裳走来。
他脸色仍苍白,眼神锐利如刀:“王爷,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讲。”
“公主让属下带话:北燕之乱,根源在心魔未除,西凌此女所用之物,与寻常道法妖术迥异,恐非此世之力,她请您务必谨慎,若事不可为……保命为上。”
最后四字,她说得艰难。
霍元卿能想象,沈清禾说此话时,该是怎样神情。
她从未要他成为英雄,只盼他能活着归来。
“我知道了。”霍元卿轻轻拍了拍冷言肩膀,“你去歇着,今夜还有硬仗要打。”
冷言抱拳退下。
霍元卿独自走上城墙,望向北方。
晨雾已散,远山如黛,天空澄澈如洗。
清禾,等我。
到那时,你我之间,再无需以书信传情,以生死相托。
他按了按心口,那里贴身放着一封薄信。
信纸粗糙,字迹清冷。
是血火战场上,最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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